2

为了让读者稍微喘口气,我在此另起一段,这只是单纯从阅读的方便来考虑的,我和拉里的对话并未中断。我也要借此机会说,拉里说话相当从容,用词遣句小心谨慎。诚然,我并未如实逐字呈现,但是已尽力重现他言谈的内容和态度。他的声调浑厚,听来十分悦耳,说话时不带手势,边说边抽着烟斗,偶尔会停下来重燃烟斗。他会注视着你,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愉悦又古怪的神情。

“后来春天到了,对于平坦荒凉的乡间来说有些晚了,依然是寒冷阴雨的天气,但偶尔会有暖和的晴朗日子,教人想一直留在地面上,而不是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深入数百英尺下,跑到地球的肚子里,跟穿着肮脏吊带裤的矿工为伍。春天虽然来了,但是在污浊的矿坑里,它却像没存在感的害羞鬼,生怕打扰到别人,好比水仙或百合花,开在贫民窟某栋房子窗台上的盆栽里,再漂亮都显得格格不入。某个礼拜天早上,我们照旧起得晚,慵懒地躺在床上。我当时在读书,柯斯迪忽然对我说:‘我要离开这里,要不要一起走?’

“我知道很多波兰人都会在夏天回波兰帮忙收割,但当时季节还没到,更何况柯斯迪根本无法回波兰。

“我问:‘你要去哪里?’他回答:‘去旅行,穿越比利时,再到德国,沿着莱茵河走。我们可以找个农场的工作来度过夏天。’我没用多长时间就下定决心,跟他说:‘感觉挺有趣的。’

“第二天,我们一起跟领班辞职。我找到一个矿工,他愿意用背包换我的提袋,我还把用不上或背不动的衣物送给雷克勒太太的小儿子,因为我们的个子差不多。柯斯迪留了个袋子,把必要的东西装进背包,第二天喝了房东太太准备的咖啡后,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并不急着赶路,因为最快也要等到收割的季节,农场才会找人帮忙,所以就慢慢横跨法国和比利时,取道那慕尔和列日,再从亚琛进入德国。我们每天顶多走十到十二英里路,遇到看起来不错的村庄,就会住一晚上,反正再怎么样都有旅馆可以落脚,也有小酒馆可以吃饱喝足。整体来说,天气十分宜人,先前在矿坑待了好几个月,如今能呼吸新鲜空气还真是舒服。我从来就不晓得青草如茵的绿地是这么美丽,未吐新叶、覆着淡绿薄雾的树枝是这么可爱。柯斯迪开始教我说德语,他的德语跟法语一样流利。一路上,他会告诉我眼前每一种东西的德文,牛只、马匹、男人等,后来又教我复述简单的句子,顺便消磨时间。等到了德国境内,我至少可以用德语说出我想要的东西了。

“科隆虽然不算顺路,但是柯斯迪坚持要去一趟,说是要看圣乌苏拉教堂。我们一到科隆,柯斯迪就自个儿跑去狂欢,整整三天不见踪影。等他回到活像工人宿舍的房间,脸色非常难看,原来他跟人打了架,眼睛黑青淤血,嘴唇还划有一道伤口,看起来实在可怕。他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时。后来我们顺着莱茵河山谷前往达姆城,他说那边乡村地带的工作机会最多。

“我从来没过得这么惬意。多亏接连的好天气,我们漫步穿越许多小镇和村落,遇到不错的景色,就驻足欣赏,随处找地方过夜,还有几次睡在阁楼的稻草堆里,吃喝则在路边旅舍解决。我们后来到了酒乡,就不喝啤酒,改喝起葡萄酒。我们在酒馆喝酒的时候,就跟店里的客人交朋友,柯斯迪那豪爽的性情让人容易卸下心防。他们一起打德国的斯卡特牌。他打牌照样煳弄人,可是个性讨喜,又会讲低级笑话,大伙都听得不亦乐乎,输钱也输得心甘情愿。我顺便也跟这些人练习德语。我在科隆买了本英德会话的语法书,进步得很快。晚上,柯斯迪在大量黄汤下肚后,总出现近乎病态的偏执,高谈阔论人类为何无法逃离孤独,何谓灵魂的黑夜29,以及与神合而为一的极乐境界。可是到了大清早,我们穿越风光明媚的乡间,小草仍沾有露水,我怂恿他再多说一些时,他却发起脾气,只差没动手打我。

“他会破口大骂:‘闭嘴,你这笨蛋,为什么问这种无聊的事?来,继续练德文。’

“柯斯迪的拳头活像铁锤,而且说打就打,根本没法跟他争辩。我看过他发火的模样,很清楚他一拳就能把我打昏,把我留在水沟里,八成还会趁机掏空我的口袋。我实在搞不懂他这个人。葡萄酒可以打开他的话匣子,他会谈到让你明白什么叫妙不可言,完全没有平时操的一口粗话,好比脱掉了矿坑里穿的肮脏吊带裤。他的谈吐得体,口才极好。我敢肯定他是出于真心诚意。我不晓得哪来的领悟,但总觉得他之所以去矿坑辛苦干活,是为了折磨自己的筋骨。我认为,他很厌恶自己庞大粗糙的身体,所以存心要找罪受,而他所有的欺诈、刻薄、凶狠,都是要用意志力抗拒——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抗拒自己根深蒂固的神性,抗拒内心对上帝的渴望,这种渴望让他既害怕又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