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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1日。凌晨5时17分。印度德里。

一行四人走出了那回荡着巴赫赋格曲的寄物柜空间,重新置身于微光廊道中。

在Devi引领下,他们往回走了一小段路,选择另一处歧岔,又再步行了约七八分钟左右。由于其中缺乏任何地景,单凭感官,难以准确判断距离。像是进入了某种地底巨兽的重复体节内;所有知觉,全陷落在一连续无止境且不断自我复制的黯黑中。

(所以这蜿蜒之巨兽,其实是某环节动物之畸变种?所以,如果以光为刃,将此处无尽重复的黑暗从中切断,那么那两半暂止的黑暗,便会窸窸窣窣各自长出被切除的另一半?而后再切、再长,再切、再长? )

他们进入一处机房。机房打了盏昏黄小灯,亮度较方才一片黯黑的长甬道明亮。爬墙虎般的金属管线层叠绵延其中。怪异的是,于众多管线汇集处,占满这小室一半空间的,却并不是一座冒着烟的锅炉、一个配电箱,或一个发出轰隆运转噪声的巨型马达一类的冰冷机具。

出乎意料,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巨大的、柔软的、半透明的心脏。

巨兽之心。没有血液。没有腥甜。不似人类心脏那上圆下尖,主动脉肺动脉二心房二心室之标准形制。没有湿黏组织液,没有牵牵绊绊的血管或结缔组织。但那确像是某活体生物之心脏。球形,雾色半透明,表面深深浅浅绛红与暗绿之斑块。那上半球正规律脉动涨缩着,如一只深海荧光水母。

甚且未有声响。没有“扑通扑通”的瓣膜搧击。它仅仅静默持续鼓动,借由众多向外延伸的动静脉管腔,将内里不可见的血液(若真有所谓“血液”)输送至这机房内层叠四处的金属管线中。听觉上唯一可辨识者,是血液之激流、旋涡或泡沫的极细微声响……

K心中暗自惊奇;正待发问,却遭Devi手势制止。一旁的Arvind恭谨向K低声致歉:“很抱歉,这也是我们的技术机密……Devi女士对您十分信任,不介意让您参观,但请原谅我们无法对此多做说明了。”

K看见Devi女士正微笑着。“但它有个名字,”Devi接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名字——

“它叫‘弗洛伊德之梦’。”她嘴角浮起一丝狡黠微笑,指向小室另一侧的门,“……两位,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离出口不远了。很抱歉我可能不方便直接陪你们到外面。不过,”她指向Arvind,“这段路还有Arvind会带你们。”

“Devi女士,”K说,“再次感谢您的招待……”

Devi伸手与K相握。“希望跑这一趟对你们有所帮助。当然,也衷心祝福你们接下来的行程都一切顺利。人生艰险,万事保重。”她轻轻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Devi女士转过身去。就此消失在那地底自我复制的无垠黑暗中。

小室门外是一条以大块方形金属隔板组构而成的长廊(事后回想,K总觉得那最后的路程仿佛行走于某种打亮了青白色照明、彼此相连的巨型货柜中,每一步都有着清晰空荡的回响);而那最后的路程确如Devi所言,仅只数十米距离。

“Arvind先生,冒昧一问——”Eurydice突然说话了,“真有‘德里之夜’这样的饮料吗?”她笑起来,“这不算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了吧?”

“不算,”Arvind也笑了,神态轻松,“嗯,‘德里之夜’确实存在。它是一种配方特殊的饮料。”

“不待客?也不贩卖?”

“不贩卖是理所当然。”Arvind眨眨眼,“但即使是内部待客,也不适合。”

“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像你所看到的德里。这城市有自己的迷人风情,但讨人厌的地方也不少。整个印度也是由许多彼此相异的元素构成。就像‘梵’。简直是古典时代以来的传统了——优劣并置,新旧交杂,从来就缺乏整体风格。嗯,个人以为,‘德里之夜’风味殊异,那可不见得人人喜欢。”他大笑起来,“至少我就不喜欢。妈的难喝死了。但Devi女士倒是很喜欢。”他摇头。

“风味过度特殊,所以也终究不敢让我有尝试的机会?”

“很抱歉,没让您尝到是我们怠慢;但让您尝到的话,那是更严重的怠慢了。”

“这么说来,”K插嘴,“让我们看见‘弗洛伊德之梦’,却什么也不肯说,就不算怠慢啰?”

“哎,”Arvind皱眉作愁苦状,“不敢,我想您一定可以体谅——”他稍停,又笑起来,“您放过我吧……”

两分钟后,K与Eurydice已再次置身德里街头。那已不是原先的酒吧入口,而是邻河另一窄街。清晨河面的白色薄雾仍未全然散去。流水声被剪碎于细琐市廛中。远处对街,赤素馨花树成排队列,牛羊散步,小贩正推着早餐车,磕磕碰碰开始早晨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