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维修工(第2/3页)

这天,我下班回来,看到舅舅呆呆站在冰箱前,目不转睛注视孩子。冷藏室里幼童的形状像一只蛹。“此人是谁啊?”妻子倚靠着舅舅的身体,讪笑着指着孩子说。我又难受得不行。这时记忆维修工及时赶来了。我请求她对妻子进行了检查。但她说:“没事。她的概念细胞是完整的。她记得你是谁。”但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妻子的记忆模块也出了问题。我感到我与她之间存在巨大的记忆落差和冲突。另外,舅舅是否也有问题呢?他的神情和言行越来越古怪。然而舅舅是从乡下来的,他的记忆维修不由我们城市社区负责。我想,得与舅舅谈一次。

舅舅告诉我,在他的村子里,记忆维修工已经很长时间没上门服务了。“是因为城乡差距吗?”“不是。”“你觉得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吗?”“……不知道。但维修工不来了,乡亲们无所适从,纷纷逃离了村子。我就来找你们了。”“怎么可能让你们逃出来呢?”逃跑属于国家的禁忌,早已从记忆中删除了。“不知道啊。”我怀疑是不是顶层设计者疏忽了,他们或许忘记了地球上还有农村这种角落。但他们的记忆怎么会出问题呢?我难堪地打量老态龙钟的舅舅。他再不是早年间生机勃勃讲故事的那个人了。他这是对国家和民族的犯罪吧。我巴望这个危险的农民尽快离开我家,但妻子却舍不得让他走。舅舅说城里其实有了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他带我去看。

每座立交桥的桥洞下面,果然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或坐或卧,老鼠一样,双眸晦暗,看得出他们的大脑已不活跃。他们大都是从乡下逃出来的,但也有一些离家出走的城里人。那种感觉就是他们被记忆维修工抛弃了,他们在孤独地逃脱记忆之灾。记忆是这个时代最基本的元素,像电和自来水一样,但现在仿佛要断掉了。我想,记忆维修工天天来检查我,是因为对此感到忧虑吗?他预知了危险?如果有一天记忆维修工不来了,会是什么情况?我也会逃跑吗?是的,早有传说,这一天迟早会来。我们的个人和集体记忆终将崩溃,无法被修理和再植。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国家和社会记忆的承载体们的存在将变得无足轻重,这会对远在月球的顶层设计者带来致命打击。然而对于舅舅说的话,我是否应该相信呢?既然,这些都来自他那不可靠的记忆。

是否应该向社区报告我家的异常呢?我跟妻子商量,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计算机每天都在读取我们的记忆,你脑子里想些什么,顶层设计者全知道,还需要你去报告吗?你的记忆不是已经修复了吗?”对此我只能苦笑。于是我们又去记忆收集站。计算机按部就班读取了我的记忆,并把它转换为数字发走了。一切正常。逃亡这种事情,相当于记忆的某些硬件组成部分损失了。不过,顶层设计者大概并不认为这有多么严重吧。少这么一点儿记忆不会对大局造成影响。据说只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记忆正确,社会就能维持下去。

但世界似乎正在朝一个深渊慢慢滑去,终有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其时随着记忆的全部消失,不仅顶层设计者无法在月球上存在下去,就连我的家庭也将瓦解。我预感到与妻子的关系即将结束。我也更担心孩子的情况。他在极寒的狭小空间熟睡着,那难道不是很像月球环形山中的一个世界吗?他的思维还在运行吗?他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修复呢?

舅舅每天都久久凝视孩子,好像达摩面壁。他对此越来越有兴趣。他告诉我,他看出那颗小头颅中,有孩子自己处理不了的记忆。他的神经元只对特定的概念放电,而那些概念是陌生的,似是从未来世界投影过来的。遥远的某个时代,拥有与今天完全不同的记忆,那里的某种势力试图影响我们,但它只能通过故事碰触孩子。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记忆维修工处理不了的,就只好这样了,先冻结起来。听了舅舅的讲述,我在悚惧中哑然失笑。

家庭笼罩在更沉郁的阴云中。舅舅这样的乡下人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孩子出了问题,国家也出了问题。食物渐渐短缺,物价开始飞涨,很多人失业。在这种情况下,记忆逐步成为一种负担,而不再是创造和维持现实的物质基础。到处都像我家这样,出现了孩子被冰冻的情况。许多家庭陷入持续的困境。到处传说,这或许反映出了一种可能,便是顶层设计者的记忆也许发生了混乱,月地之间搭建起来的分布式网络遭到了破坏。局面正在失控。而这混乱的根源来自地球,是由于我们一直在向顶层设计者输出有问题的记忆。更深入来看,这跟所谓的未来势力的入侵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