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第3/13页)

“周染,我们还是快走吧。太阳,像是在发怒。“

吴双很少直呼我的名字,她喜欢“教授长教授短“地喊我,觉得那样非常雅口。上一次叫我周染,是一年前安慰我跟芸离婚的时候,是我事业跟生活都彻底跌入低谷的时候,是一声”周染“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所以我信,我信这个女孩儿会给我带来好运。

我们飞快收拾东西,上车离开海边。

事实证明,这也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去海边。

当我到家后,全世界所有的信息传递设备都在奔走相告一件事:

极昼世界提前开始了。

2

我关闭所有的通讯设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告诉吴双,任何人我都不见。

闭上眼睛之后,时间的流逝不再以分秒计算,而是像摘除体内的器官,整体整体地被掏空。我想到了我的小时候,要是考试没拿满分就会感到害怕,不敢回家。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毫无防备地从我心头溜走,那份感受无异于走进世界末日。长大后,我才明白这样的担忧太过于较真。然而我却不可遏制地一直病态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世间,生怕引以为傲的事物从心头溜走。

2017年我提出了极昼理论,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和芸就观测到了太阳的异变。只不过出于我的谨慎,我们又花费了三年的时间进行验证。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自责了,如果早点告知世人的话,人类便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应对。芸反复安慰我,肯定我,鼓励我。是我拯救了世人,我并没有做错。

然而今天我还是错了,太阳逃出我的运算推演,像一个野蛮人般烧杀抢掠。今天,会有许多人因我而死。上层很快会派来专人把我接走,质问我“为什么会提前进入极昼世界”。我必然张张嘴说不出话,只感到自己的渺小。

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光顾我。吴双敲了敲门,在门口告诉我,我被开除了。

准确地说,是研究所里全部的男人都被开除了。

“那现在谁负责计划?”

“芸。”

一年前,我和芸就研究方向产生了巨大分歧。我认为我们总会找到太阳异变的原因,从而制造出抗体,让男人不再畏惧阳光。但芸却坚持,我们不仅战胜不了极昼,相反它将变得更加可怕,唯一能做的便是逃亡。

逃亡?逃到哪里?北极吗?极昼世界开始后,那里将变成永夜。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结束后,她像出走埃及的摩西一般离开了我。

我望着芸离去的背影,突然感到困惑,究竟谁才是被太阳遗弃的子民。芸向日益强大的女权组织提出申请,立刻成立了由芸为主导的研究机构。她们的计划被称之为“女娲计划”,旨在让人类更长久地幸存下来。重启协和,制造更高飞行速度的超音速客机,便是芸的主意。与此同时我经历了上万次的失败,实验中的小白鼠一次次被日光蒸发杀死,依旧毫无所获。

在如此悲伤的境遇里,芸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在人类进入极昼世界的倒计时后,一条具备报复性的法律出台:离婚变成只有女人可以提出的要求,且男人不得拒绝。所以我望着那一纸文书,询问芸是否只为了嘲笑我,她却说道: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芸将所有的设备和研究资料都搬到了地面上,千面之镜的宫殿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芸不仅没有开除吴双,还让吴双成为了她的助手。

这确实是芸能做出来的事,对我无声的嘲笑。吴双问过我,如果我不愿意她可以辞职,放弃为之热爱的工作。我当然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再清楚不过,没有人会再相信我的话。我也想看看芸离开我之后还能走多远,我和她自离婚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芸就这样一步步蚕食着我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

提前到来的极昼世界,杀死了这个世界上3%的人。

政府为我变更住所,抹去了我过往的一切。昔日的救世主,在预言破灭的那一刻,转瞬成为了罪人。也许是考虑到我还有用,也许是有人为我求了情。政府把我从众矢之的的枪口下引开,带到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

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出门,在房间内喝酒,写满整墙壁的演算公式。我想要发疯,我想要吴双讨厌我。但她却默默忍受着一切,按时为我做饭,洗衣服,带来我内心极为渴望知道的研究进展。光,已经可以被逐步分解,并在注入小白鼠的身体后,产生不同寻常的化学效应。到了这里吴双便不再往下讲,因为她的权限还不足以知道最核心的机密。

也许这是芸刻意安排的。她知道吴双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她希望我知道这些事情。但她一定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浑身毛发疯长,脸脏兮兮的,身材在小麦发酵的浸泡里膨胀。除非,正在为我做饭的女人是一个双面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