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地球之行 第六章 记忆芯针

23/2016年9月11日下午,普诺岗日冰川。大脑与记忆芯针的博弈。

有一位从特里尼蒂来的年轻小伙子,他取无穷大的平方根,但位数之大,使他害怕;他丢下数学去从事神学。

本司汀,那个朗诵诗歌、穿着银灰色风衣、浑身发着光的男子,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人造人”。他背着一个特大号棕色登山包,走在冰川之上,包里有个沉重的特制盒子,盒子里装着他爱妻南卡的尸骨。

是什么样的人会背着妻子的尸骨旅行?

我发誓,我曾毛骨悚然,想过报警;我也曾自作聪明,怜悯他的疯癫。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天马行空的幻想空间中,放肆地游荡,和我的嫉妒心纠缠在一起。我无法控制我的幻境,如果山姆说的Déjà Vu幻觉记忆是存在的,那么,我想,自从在小旅馆认识本司汀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了无止境的Déjà Vu幻觉记忆中不能自拔。

甚至我在问自己,我是谁?我怎么才能控制记忆芯针,不让它的副作用控制我的大脑?我需要多久才能和它愉快地相处?从小河边本司汀告知我他这次冰川之行的真实目的后,我的大脑都快要开裂了。

在此刻的幻境里,我挥动一双妒忌的翅膀,眼睛红亮,面色狰狞,皮囊褶皱,愤怒地煽动着冰河之下狂躁的火焰,怂恿它们吐出炽烈的岩浆,将这冷酷的冰川融化掉——就像冰河世纪的火山爆发一般,无情地毁掉这冰川。

这是个恶毒的想法。

但我真的很冷。

我没法使本司汀登山包里那具几百年前的尸骨复活,阻止本司汀走向自杀的生命终点。我荒谬地把妒忌的根源怪罪在冰川的严寒上。可是,这关冰川什么事?

周围的冷空气,在鄙视我的无知与狂妄,在嗤笑我的不自量力。

“将自己比拟为冰河世纪的火山,这是一个愚蠢的幻境。”我在嘲笑自己。

黑夜在我卑微的妒忌心的煽动下越发显得冰冷。

我妒忌他背包里的女人,尽管她死了,那背包里只是她的尸骨。我曾是一个正派和善良的女人,并认为一直会保持这一高尚的品德。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正派和善良,在爱的诱惑面前,向邪念投降了。

以冰面为镜,我看到了扭曲和丑陋的自己,数十名穿着红衣的法僧站在我的身旁,他们念着咒语,试图驱赶我身上污秽的魂魄。我吓出了一身汗,惊慌失措,险些滑倒。

我没亲眼见过那尸骨的模样,前些天,山姆误以为本司汀的背包里是神秘的宝藏,曾偷窥过一眼,却被里面的尸骨吓昏了头。有谁会想到一个男人,会背着自己妻子的尸骨旅行呢?

我有股懊悔的怨气。那天,我应该亲自去探个究竟的。我想知道那具尸骨和其它尸骨有何不同。尸骨里透着三百多年前古国公主的灵智与高贵吗?尸骨的色泽宛如稀世罕见的白玉吗?尸骨的头颅里藏匿着绝世美人的微笑吗?

我和一个死去的女人较上了劲,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争不得,抢不得,祝福不得。我愿她活着,这样,至少能留住本司汀,送上我的祝福。现在,我能拿一具尸骨怎么办?

我跟随本司汀的脚印越过冰层,一步,两步,三四步,小脚踩在大脚上。我感觉整个世界在我们的身后冻结,咔嚓咔嚓地响。他在前面解冻,我在后面冰封,身旁的山姆在解冻和冰封之间灵魂摆渡。

一阵风吹散了我的围巾,冰的屑末在空中飞舞,涡旋状散向远方。

我重新系好它。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冷风吹起的海浪,猛烈地击打着岸边的礁石,留下一排白色的泡沫。我孑然一身站在夜幕下的海浪里。我渴,我饿,我张开干裂的唇,想去喝一口海水,至少那是水,但它是咸咸的、苦涩的,难以入口,那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

我又眩晕了片刻,该死的幻觉。

我晃了晃脑袋,深呼吸一口气,这是冰川里纯净冷酷的空气,我在冰面上,不是海上。那苦涩的味道,来自我眼角流下的几滴泪。我没有喝下海水,只是舌尖触碰到了泪水。

我开始痛恨我的懦弱,连说爱他的勇气都没有,只剩下“无可奈何”,还有污迹斑斑的嫉妒心。我的躯壳和魂魄都在试图抽离我,让我撕心裂肺。我感到我的心肺在撞击我的皮肉,皮肉鼓起一个大包,我害怕极了,赶紧用双手按住了心肺的部位,试图将它们按回去。它们再次撞击了,攻势越来越猛,那个鼓起的包越来越大。它们也要离开我吗?

我慌了神,停下脚步,又差点滑倒摔下陡峭的冰川。这是一个光滑的斜坡,山姆及时抓住了我。

我倚靠在一块石头上,脚下的登山鞋使劲抓牢地面,艰难地拉开外套的拉链,将手伸进冲锋衣里,忐忑不安地慢慢地、轻轻地触碰我的肌肤,噢,胸前并没有包,我的心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