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第3/17页)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鱼崎举着摄像机,专注地把一切拍入镜头。韩国人只偶尔照几张像。我置身于这两人之间,其他的游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国人,于是,我的脚步也自动地坚实了起来。

我们先观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费电影,由当年幸存的老兵作了讲解。在座的日本人还真是不少哪。

日机轰炸的场面固然震撼,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袭击者中的一员不幸被击落,美军用粗糙的铁钩把浸在水中的尸首打捞上来。

尸首穿着整整齐齐的飞行服,被海水浸得像一个鼓胀的口袋,由于背对镜头,看不见脸。大部队带着胜利的战果返回了,而这人却孤单地坠入了异国水域,以亚洲人的躯体,无知地陷入白种人眼光的包围。

我瞟了一眼日本人,见他看得十分认真。

然后,我们乘上游艇,前往港口中央的亚利桑那纪念碑。亚舰是被日本飞机炸沉的四艘战列舰之一,至今还卧在水底,但就在舰体的正上方水面,修建了一座船坞一样的白色纪念碑,其平台可容数百人观光。

游艇徐徐经过那艘巨型航母时,通过舷号,我认出这便是“尼米兹”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航母。能有机会看到它,我还是有些高兴。但我随即想到,从时间上看,它应该刚从台湾海峡回来!

“真像一个玩具呀。”日本人也颇亢奋而醉迷,叫嚷起来,全船的人都转眼看他。

日本人把巨大的美国航空母舰想像成一个玩具,显示出一种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许,这是鱼崎受到本国动画片的启发吧。

我看了韩国人一眼,他一脸困惑。

不知为何,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忙垂下头。

随着大队,我们迈上了纪念馆。景象恍若龙宫。迎面而来是一堵白墙,上面镌刻着美国死难者的姓名。

然而,日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我想他们的阴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荡吧。

“鱼崎,你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日本人又把摄像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道。

日本人脸一下红了,忙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欢战争。日本人现在生活很好很稳定。我们热爱和平。”

韩国人笑道:“不对。我在东京街头见过许多军事刊物。”

“都是卡通书。”日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焦躁地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就不会这么问。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战场的上方。在水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身上的奇怪味道一起,通过水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陷阱般的事物的背后,隐藏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可疑的方式,暗示着未来。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日本人工作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日本卡通,机器猫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有点出人意料地帮鱼崎打着圆场。

鱼崎把头转向我,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了日本人软弱的刹那,感到分外震撼。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内心增添了安全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情绪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内,所有的日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可是如今,人人都如衣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才有这种施惠者的超然态度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转过头去,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亚利桑那号的舰体隐隐躺在水下,碧波荡漾,水至清而有鱼,五颜六色的水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无用的炮塔伸出水面,锈迹斑斑,如水下宫殿暗藏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而灿烂。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白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中国人什么事。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

听他这话,似乎中国原是在世界之外的哪。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待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一群身体臃肿的中国人,穿着像是单位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