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跌宕(第3/4页)

那人像睡着了,蜷曲在黑色大氅里,整个人身形庞大。就这样,在静谧中等待。他终于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我大吃一惊。

——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干枯起皱的面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活着的老人。

他头顶稀疏的黑发中,丛生着一片片枯草般的糟乱白发。还有那双眼睛,如两个掏空的深凹洞穴。脑袋下挂着一具干瘪如臭虫的躯体。

啊,我终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能够证明同盟理论的活证据!

“就是你,要见我么?”他吃力地缓慢说。我看见那张嘴里牙齿全无,一挂口水正顺着唇角往下淌流。

话音仿佛来自另一世界,凛冽地渗入我的骨髓。我呆立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年轻人,现在明白了吧,你们为什么会失败?”

我摇摇头,否认失败。但他误会了。

“不明白?那让我告诉你吧。你们不过是一帮愣头青,而你们的对手,是我,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呢。你说说,能不失败么?”他咝咝地笑起来,慈祥而善诱。

“我们没败。我们炸了青春防疫中心。”我咬牙切齿地说。

“还说没败?”他笑容顿失,一脸铁青,“实话告诉你,炸掉一个青春防疫中心,那算什么?对了,他们在监狱里不给你报纸看。可你要是看了,就会知道,就在你们炸毁中心的第二天早上,所有适龄儿童都由他们的父母带领,主动到别的城区注射去了。”

“不,是你们强迫的。”

“这话不对。我们从不强迫。追求青春长驻,是公民们自己的意愿。”

“可是,并不是所有公民都向往青春。像我,还有我们同盟的同志,都盼望中年和老年早一天到来。而你这暴君却把我们抓起来,剥夺我们的自由!”

“是吗?”他又抽搐着笑了,“年轻人,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看来跟你见面没有错。可是,你们仅仅是好冲动而已。请问,如果全社会都被你们煽动,一下子出现那么多没有生产能力的老人,由谁供养?你们不是经常研究资料么?这个问题应该想过吧!”

我语塞。我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接着说:“所谓‘回归自然人’,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纯粹的自然人,生活是艰辛凄惨的,这你永远不会知道。中年人和老年人比起你们来差远了。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总是企图改变美好的现状。”

“可是,你就是老人……”

“哈哈,你真聪明。可你看见我的形象了吧?我丑陋,我无力,我行动不便,既不能打网球,又无法追女人。有什么意思呢?我是老人,只是因为这个社会需要老人来指导和照看。”

“可是,为什么会是你?”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这是命运的选择。”

“不,我要知道。”

“你真想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以青春为代价的。你们能永葆青春,是因为有青春防疫针——你不要叫唤,不要指责我强迫你们注射。青春防疫针,这真是科学上的奇迹啊!人的总寿命不能改变,但其中一个阶段却能相对地延长或缩短。”

“你,缩短了你的青春部分?”

“我从二十二岁起就在度我的老年了。”

“……”

“这里面有教训啊。古代社会因为中年人和老年人太多,所以阻碍了发展。于是那时的人们才拼命追求青春长驻。青春给人以活力,给人以创造,给人以享乐,社会才会繁荣进步起来。可是人们慢慢发现,这样的社会缺乏经验和自制。我于是被选中了。”

“青春防疫针并不是唯一的?”

“是的。只是我们不会让一般人知道衰老剂的存在。”

我沉默了。老人打量着我,深陷的眼眶中投射出不可测的幽光。

“你可以走了。”半晌,他说。

“不,我也要减缩我的青春!”

“我预料到你要说这话。”他得意地大笑,“还不放弃你的事业和想法吗?”

“绝不!”

“那就满足你的要求吧。”

我终于变成了一个老人!却是被判了刑的。

在监狱里,我遇见了明、大胡子,还有其他反青春同盟的同志。他们也都跟我一样,银须白发,老态龙钟。这样一来,反倒无事可做。我们便在监狱里设棋摆牌,饮茶谈天。峥嵘岁月已是往事。我们每人都身患多种疾病:哮喘、肺气肿、肺心病、高血压、糖尿病……每走一步都要依赖拐杖或轮椅。

我们开始为小事而计较:谁用了谁的筷子,谁借了谁的盐不还。

唯一尚存的对我们共同事业的记忆,便体现在仍旧念叨监外的同志:他们是否安全?可不要被抓进来。但有人反驳说,抓进来倒好些,就可以成为老人了。这不正是我们的目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