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23(第3/4页)

性往往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的中心话题——什么人可以做什么事,用哪组生殖器官,和什么人做,是人类关注的主要话题之一。在新世界中,由于性和生育已经分离开来,女人不用再生孩子——生孩子本身就令新世界的人反感——性已经演变成一种娱乐。赤身裸体的小孩子为了早一点儿入道,在灌木丛里玩“性爱游戏”。有的女人是不孕的——“不育女”——虽然有些许胡须,但都是非常完美的女孩。有的女人要做马尔萨斯操——一种节育形式——如果感觉要排卵了,就需要接受“代孕”荷尔蒙治疗,佩戴一种塞满避孕药剂的时尚人造皮药带。万一马尔萨斯操出现偏差,最后还有装饰着漂亮的粉红色玻璃的堕胎中心。赫胥黎是在避孕药问世之前写这一幕的,但避孕药的出现让他想象的乱交又前进了一大步。(那么,男同性恋又会怎么样?“人人属我”真的意味着“每个人”吗?小说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诚然,赫胥黎本人仍然一只脚踏在十九世纪,他做梦也想不到完全颠覆的道德规范,除非他亲眼看到这种道德规范真的具备危害性。在他创作《美妙的新世界》时,赫胥黎访问美国后刚刚回到英国,美国的大众消费主义及其羊群心理和俗不可耐仍然让他深感震惊。

我使用“做梦”一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美妙的新世界》——如果被囫囵吞下的话——取得的效果与受克制的幻觉无异。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深度。正如你从视障作者的作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视觉占了上风:色彩是强烈的,光明与黑暗得到了生动的描写。声音是次要的,尤其是在团体仪式、狂欢和观看“多感觉电影”(你能够感受到荧幕上出现的各种感觉,“大猩猩结婚”和“抹香鲸的爱情”便是很好的例子)的时候。气味是第三位的——香水到处喷洒,香味到处弥漫。“野人”约翰和年轻貌美的列宁娜之间最令人感伤的一个邂逅场面是:列宁娜因无法容忍“保留地”现实生活中难闻的气味而吸食了大剂量的“舒麻”后天真无邪地睡着时,约翰顶礼膜拜般将自己的脸埋进她那神圣且充满香味的内衣中。

许多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都对食物给予了浓抹重彩的书写(无论美味,还是难吃;比如,斯威夫特所描写的慧骃国中的燕麦片),但我们没有看到《美妙的新世界》的菜单。列宁娜和其月度姘头亨利吃的是“一顿美餐”,但作品并没有告诉我们吃的是什么。(从那些塞满了供应外分泌物的奶牛的大牛棚来判断,我猜想大概是牛肉。)尽管有许多按需供性的懒婆娘,但说来奇怪,在《美妙的新世界》中,肉体是空洞无物的,它不过是赫胥黎用来阐明自己观点的工具而已,即:在一个什么都能得到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事实上,在新世界中,意义一直是被尽可能排除在外的。除了科技著作,所有的书都是被禁止的;常去博物馆的人遭到屠杀。至于上帝,则表现为“一种虚无,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当然,笃信宗教的“野人”约翰例外,因为他是在祖尼“保留地”长大的,而“保留地”是美妙新世界的一般人禁止进入的。在那里,人们仍然按照古老的生活方式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这种生活充满了最浓重色彩的“意义”。约翰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具有真正肉体的人物,但他对生活“意义”的了解并非通过寻欢作乐,而是通过体验痛苦来完成的。当他被当成“试验品”带到充满香水味的新世界之后,他对这个新世界的评价是:这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对约翰来说,穆斯塔法·蒙德——新世界的十个主宰之一,也是柏拉图“卫国者”的衣钵继承者——所恩赐的“舒适”根本是不够的。他希望重回旧世界,那个充满垃圾、疾病、自由抉择、恐惧、痛苦、鲜血、汗水、眼泪的旧世界。他相信自己是有灵魂的,像二十世纪初许多具有文学素养的人(比如萨默塞特·毛姆一九二一年短篇小说《汤普森小姐》中的传教士,在违反教规与一名妓女发生不正当关系之后,自己上吊自杀了)一样,约翰也必须为自己的这种信念付出代价。

一九四六年,在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希特勒“最后解决方案”125所带来的种种恐怖之后,赫胥黎为其《美妙的新世界》重写了前言。其中,赫胥黎批评自己在一九三二年的版本中为人类的未来只给出了两个备选项: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乌托邦社会的疯狂生活方式”和“虽然在某些方面更富有人情味,但在某些方面又无不弥漫着怪异和变态的印第安村寨式原始生活方式”。(事实上,赫胥黎的确给出了第三种生活方式——冰岛上那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知识分子群体——但可惜“野人”约翰不允许去那儿,由于没有大庭广众下的自我鞭笞,他可能压根儿就不喜欢冰岛。)在一九四六年的前言中,赫胥黎提出了另一种乌托邦形态,其中“心智健全”有了栖身之地。所谓“心智健全”,赫胥黎指的是一种致力于“有意识地、理性地”追求人类“归宿”的“极端功利主义”,其形态则呈现为与“道或理性,超验的上帝或社会精英”的一种联姻。难怪后来赫胥黎严重沉迷于麦斯卡林致幻剂,并出版了杂文集《感知之门》126,由此来鼓励六十年代的瘾君子和流行乐手到业已变化了的脑化学中寻找上帝。如此看来,他对“舒麻”的兴趣也就不是空穴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