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我多么希望……”他一边抬头用乞求和慌乱的目光看着这位达官贵人,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年轻人,”首席歌唱家用洪亮而又严肃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送你一句话吧。”他冲着伯纳德摇了摇一根手指,“希望还不算太晚。一句金玉良言,”(他说话的声音变得阴森可怖起来。)“改邪归正,年轻人,改邪归正。”他在伯纳德头顶上方画了个T字,然后转身离去。“列宁娜,亲爱的,”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道,“跟我来。”

列宁娜乖乖地跟着他走出房间,她的脸上非但没有笑容,而且毫无得意之色(丝毫没有觉得这是给予她的恩宠)。其余的宾客也都陆陆续续跟着离去。最后离开的客人砰的一声关上门,房间里就剩下伯纳德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就像被针扎得千疮百孔,彻底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捂着脸,开始哭泣起来。但,几分钟后,他想开了,便服了四片舒麻。

楼上,野人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罗密欧与朱丽叶》。

列宁娜和首席歌唱家下了飞机,踏上朗伯斯宫的房顶。“快点,我年轻的朋友——我是说,列宁娜。”首席歌唱家站在电梯口,不耐烦地大声说。列宁娜本来是磨蹭了一会儿抬头去看月亮的,听首席歌唱家这么说,便低下头匆忙走过屋顶,朝他走去。

“生物学新论”,这是穆斯塔法·蒙德刚读完的一篇论文的题目。他坐着那里,眉头紧锁着思考片刻,然后拿起笔在封面上写道:“作者通过数学途径诠释目的论概念,方法新颖,颇具独创性,但内容实为旁门左道,对现有社会秩序极具危害性和潜在的颠覆性。不予发表。”他在“不予发表”四个字下面画了道线。“对该作者应加强监管,必要时调至圣海伦娜77海洋生物研究所。”他一边签名一边心想,真可惜,这篇论文堪称杰作。可是一旦容忍对目的论大放厥词——唉!结果怎么样,就难以预料了。此类异端邪说很容易解除那些高种姓不安定分子的制约,会使他们对“快乐即至善”失去信心,转而笃信终极目标并非止于“快乐即至善”,而在现今人类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相信生命的目的并非享受安乐,而是提升觉悟,拓展知识。主宰心想,这种异端邪说,虽很有道理,但在时下的环境是决不能接受的。他又拿起笔,在“不许发表”四个字下面又画了一道线,比第一道更粗,更黑,然后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一个人不想去享乐,那就太滑稽了!”

此时此刻,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着容光,轻轻地对空朗诵道:

啊!是她让火炬懂得如何明亮。

她仿佛皎然悬在夜色的颊上,

犹如黑人佩戴的绚丽耳坠;

平时不宜戴,在尘世也嫌太珍贵!78

列宁娜胸脯上的金色T字闪闪发光。首席歌唱家挑逗地一把抓住,又挑逗性地拽了又拽。“我觉得,”列宁娜突然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我还是吃一两克舒麻吧。”

此时此刻,伯纳德睡得正酣。他正在自己的梦想天堂中微笑。微笑,微笑。可是,床头上方的电子钟分针是那么无情无义,每隔三十秒便几乎觉察不到地滴答一声,向前跳一格,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伯纳德又回到充满苦难的时空中。他搭乘空中出租车到制约中心上班时,精神低落到了极点。成功的陶醉已烟消云散,他清醒地恢复了往日的自己。但与过去几个星期像气球一样的短暂膨胀相比,往日的自己似乎比周围的空气还要空前沉重。

出乎意料的是,对这个垂头丧气的伯纳德,野人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你现在更像当初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了。”伯纳德向野人倾诉自己的凄惨遭遇时,他回答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情景吗?就在小房子的外面。你现在就像那时候一样。”

“因为我又过起不开心的日子了。这就是原因。”

“哎呀!我宁可不开心,也不愿意像你们这样满嘴胡言,假装开心。”

“可是,我喜欢。”伯纳德刻薄地说,“这都是你惹的祸。你不参加我的宴会,结果让他们全跟我作对!”他明知自己的话一点都不讲理,所以,当野人指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反目成仇的人是不值得做朋友时,他先是暗自承认,后来干脆大声承认他说的没错。但,尽管心知肚明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尽管这位朋友的支持和同情此时此刻是他仅有的慰藉,可伯纳德仍执迷不悟地对野人心怀一肚子怨气。虽然他还是很喜欢野人,但心中的怨气却怂恿他对野人策划一场小小的报复,以解心头之恨。对首席歌唱家怀恨在心是没什么用的,要报复装瓶室主任和先定室副主任也是根本做不到的。在伯纳德眼里,野人是最好的牺牲品,因为他比其他人具有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他是伯纳德能够报复得了的人。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当我们想惩罚敌人但又做不到时,朋友便成了受气包(只不过受气的方式比较温和且具有象征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