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4/18页)

只是对于现实中最近的记忆,她不愿意想,不愿意回忆。这些让她觉得紧张。每次当她想起爸爸皱眉头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微微颤抖。她很久很久没见过爸爸的笑容了。

她知道这几年爸爸烦心的理由:妈妈的死、哥哥的叛逆、对她的忧虑。她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通过升学测试。尽管她知道其中存在很多幻想的成分,但还是觉得,如果能以全A的成绩进入大学里的工程类专业,那么爸爸一定就会舒心很多。她也知道哥哥和爸爸之间为了她的教育爆发过多次争吵。她不想看他们吵,尤其是为她而吵。每当这种事情发生,她就无数次望向那个缺席的位置——妈妈的位置。若妈妈还在,她能拯救这一切。

只要到测试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太紧张了,他们也都太紧张了。她好几次在情绪能力测试中得到下等评定,甚至是非正常情绪能力的判定。陈达总说她不够努力,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一切都要情绪测试。升学考试、入职、婚姻、加薪。草木想到未来就觉得灰心和恐慌。情绪测试结果会给出一个人的评定等级,就连有没有资格做母亲,都要以测试为准。

陈达告诉她一些练习方法,她觉得他不懂。陈达说她不能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需要训练自己看问题的不同角度。他给她讲解她的考题,一个困难的情境中如何看到乐观意义,失业的情况下如何保持自我认知。草木觉得这些都有道理,但是现实是不同的。她在平静的时候可以去练习那些情境,但是现实中,当陈达说可以不去管爸爸的看法,她做不到。

“你不要再管他的看法,从现在开始,只要放下就可以。”陈达说。

“不可能的。”草木说,“爸爸总是会生气的。他会骂我的。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陈达说,“他也只是普通人。你对他的看法过于敏感。”

“不是的。你不懂,爸爸他会说……”

“停下。”陈达说,“你又开始陷入记忆的自触发模式了。人类的神经元在这方面经常是不可控的,你必须打破这种触发循环,不要让你的记忆被负面事件占满。”他伸出手,轻轻滑过她的额头,又把他手心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给她看,“你现在的去甲肾上腺素下降了15%,血清素比标准值低了20%,工作记忆溢出造成的负反馈已经让下丘脑工作不正常。你不可以再想下去了。现在你看着我,跟我做,深呼吸……”

草木停下来,呼吸,可是心里的糟糕感觉并没有减轻。她觉得对自己无能为力。从某种程度上,她相信陈达的话。只要把思维变成理性,坏情绪就会自然隐退。但从另一个角度,她仍然不能对爸爸的话置之不理。她知道连哥哥也做不到。哥哥是那么勇敢,连学校都敢于退出,可是哥哥和爸爸吵架的时候,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哥哥,哥哥。当草木想起哥哥的时候,她心里涌起一种痛苦的温柔。她似乎能明白哥哥这几年的挣扎。哥哥执拗地与爸爸对抗,想要活出一条自己的路。他就好像按照陈达说的,不去管爸爸的看法,故意与爸爸对着干。爸爸希望让他学智能算法,但他就是不去,学了个戏剧,还一意孤行地退了学,不去工作,做自己喜欢的街头戏剧,和一群朋友一起住在外面。草木能看得出这里面所有的宣言和表演,但他身上也还是有一种远远超越于她的真正的执拗。他比她勇敢多了,可是即便这样,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他依然会回家,与爸爸争执。

哥哥是真的喜欢街头戏剧,喜欢一种戏剧化的人生。“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哥哥经常给她朗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抑郁而又光明的日子。当哥哥读起这些句子时,他整个人都是亮的。他穿着20世纪的破旧的裤子,用一个旧头巾把额头包上,站在窗台上,背那些台词。他一会儿是麦克白,一会儿是麦克白夫人。他说,人的激情和一切悲剧的来源,也是人全部的意义与高贵。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可是她知道,即便是哥哥这么潇洒自若,他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他盼望爸爸有一天能看到他的表演,睁开眼睛,看到。

草木又一次陷入回忆的笼罩,心碎不已。她想起哥哥在窗台上的剪影,那一天的月色,那个夏夜迷人的丁香花的味道。那种甜香又勾起儿时的回忆,小时候的夏夜,她和哥哥一起靠在妈妈身边,听妈妈讲彼得·潘的故事。爸爸给他们三个人端来一盘红丝绒蛋糕,站在床边,看着他俩吃完之后将奶油互相抹在对方脸上。

他们说:“妈妈,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吧,再讲一个就睡觉!”

妈妈总会温柔地说:“两只小馋猫,专吃故事的小馋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