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太基玫瑰(第3/6页)

我觉得,身体是聪明的。它会比意识更清楚如何表达活着意味着什么。

“我想多出去见识见识。”选择专业的时候莉斯说。在莉斯上大学期间,人工智能又开始大行其道。出自新疆域公司的新型三维芯片终于拥有了足以应付实时数据处理的计算能力,第一代纳米神经网络系统也正开始大批量生产。所有的一切同时涌现出来。莉斯把暑假都用在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室里,制造可工作的首台量子统计计算机原型。她的激动心情也感染了我,所以我竭尽所能地阅读网上关于人工智能的一切信息。

她给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对她的工作侃侃而谈,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能够了解她的工作,我只好阅读她留在家里的课本,甚至还学会了使用Lisp和Prolog语言编写程序。很高兴我做得还不错(噢,要是我不那么害羞就好啦!)。跟烘焙水果派一样,编写程序似乎有一种质朴的美感。

她毕业以后,北美最大的人工智能咨询公司“节奏逻辑”雇佣了她。她欣喜若狂地说:“我能到处去旅行啦。”

莉斯对我解释说,“节奏逻辑”公司精于构建用于意外频发领域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比如深海矿藏勘探、城市交通管控或者公立学校管理等等领域。传统的专家系统过分依赖规则和案例,脆弱得无法在意外发生时有效运作。“节奏逻辑”构建的系统则可以应付,就像人类在类似情况下做出的反应一样。

于是,她先后去了开罗、北京、火奴鲁鲁,写下大段大段的并行模式识别机和递归协同程序代码,并让它们运行在大规模并行纳米处理器上。然后,程序通过基因过滤器自行进化数千代,直到它们让人觉得可以胜任目前的工作。

“旅行,”莉斯说,“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升级过程。我的工作是创造新的思维。所以你也明白,我生命的一切都与意识的交融有关。”

在我家里没有任何标准的、甚至老式的人工智能设备。我不是勒德分子,但是在了解了莉斯的工作之后,我把它们都扔掉了。

它们让我感到害怕:闹钟能分辨出你是否真的想从睡眠中醒来,电视根据它所感受到的情绪来为你选择节目,恒温器基于对暖气账单和健康状况的复杂分析确定室内的温度。假如它们真要是有点儿头脑的话,让它们不图回报地为我们工作该有多残忍啊;要是它们没有智慧,即使感到寒冷我也不想让一台机器来告诉我该添件毛衣。

所以我自食其力,应对生活。

贝丝是个孝顺的女儿,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在纽约生活。我跟她解释说,生活在红绿灯会为老太太多等一会儿的地方会把我逼疯的。

“你太不理智了。”贝丝对我说,“你要是跌倒摔下楼梯怎么办?连发现状况通知救护车的智能电话都没有。”

不理智没关系,但是还没有到莉斯那样抛弃身体的地步。

意识、身体和灵魂,我总是从这几个方面考虑我自己。灵魂出窍会怎样呢?

莉斯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不出所料,她忘了带一套出席葬礼的礼服。

别的送葬者离开之后,只有我们姐妹俩坐在客厅里。“多浪费啊。”为了打破房间里的沉默,她说。不安的感觉袭来,她摘下戒指和眼镜(纯粹出于装饰,她的视力很好),脱下鞋子,甚至摘下了手表。微计算机用音乐表示了无效的抗议之后便不再做声。

在暮光中,她看上去好像剥去了衣服。没有了珠宝的衬托,年轻的光辉在她脸上淡去。穿戴整齐时她看上去才十九岁,去除了装饰,她整整老了十几岁。但我觉得,这样的她更美一些。

她环顾房间,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地毯、镜框和椅子。妈妈从来不喜欢用莉斯送她的自驱型真空吸尘器。“太浪费了。我这可怜的肉体啊!”

我们手握着手,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一起坐了几个小时。我心满意足地攥着她冰冷的手指,感受着流动的热量逐渐温暖她的双手,感受着她强劲的心脏的跳动。

明天莉斯就要飞回悉尼,我想让她睡一会儿。

“你不怕吗,艾米?”站在以前卧室的门口,她问我。

“怕什么?”

“身体有多脆弱。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看上去多强壮吗?我记得扑进他怀抱跟撞在墙上一个感觉。我记得他把我举到肩上,摘我想要的苹果。甚至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拿到证书之后跟他握手,他的手还像虎钳一样把我捏得生疼。可那都是表面现象,身体在撒谎,它可以仅仅因为血栓就在一瞬间崩溃。”

她哭泣的样子我不常见到。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道:“所以说身体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

“嗯,没错。”她破涕为笑,“我从没跟你说过,是吗?那次从旧金山搭车到新泽西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