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留波夫知道,当涉及某种可怕或烦扰的事情时,他们非常重视爽直、坦率的言谈,便期望通塔尔的人能跟自己谈论这些事情,带着获胜或者歉意的情绪,或是欣喜,或是迷惘。可是没人这样做,没人跟他谈起这件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过话。

他到达此地时已近傍晚,却好像是在黎明时分来到地球上的某个城市。艾斯珊人是睡觉的——殖民者的观点经常忽视观察的事实——但其生理上的低点是在中午到下午四点之间,而地球人通常是在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昼夜之间他们有一个双重高峰的周期:高体温和高活跃性,在两个熹微之际——黎明和黄昏。大多数成年人二十四小时内睡五或六个小时,分为几次小睡;技巧熟练的人二十四小时之内只睡短短两个小时,因此,如果一个人将他们的小睡和梦想状态低估为“无精打采”的话,那么他就可以断言,他们从来都不睡觉。这说起来容易,但要理解他们的实际做法却困难得多——从这个角度看,在通塔尔,傍晚的低潮之后,一切才开始再次活跃起来。

留波夫注意到了很多陌生人。他们看着他,但没人靠近他;他们笼罩在大橡树的暮霭中,不过是穿行在其他小径上的鬼影。终于有个他认识的人走上了这条小径,那是女头领的表姐舍拉尔,一个地位不高、理解力不强的老女人。她谦恭地跟他打招呼,但没有回答,或者不想回答他有关女头领和两个他最喜欢的信息提供者——园丁埃加斯和梦者图巴布的询问。哦,女头领十分繁忙,埃加斯是谁啊,他说的是不是格班?图巴布可能在这儿,或者刚才在,现在不在了。她缠住留波夫,让其他人无法跟他说话。他缓慢行进着,由这个步履蹒跚、浑身发绿的干瘪老太婆陪伴着,穿过通塔尔的小树林和空地前往男人之舍。“他们正忙着。”舍拉尔说。

“在做梦吗?”

“我怎么知道?现在去吧,留波夫,去瞧瞧……”她知道他总想瞧这瞧那,但她不知道该给他看什么,才能把他从这儿带走。“去看看渔网吧。”她无力地说。

一个女孩从旁边经过,她是年轻猎手之一,抬头看了看他:那是黑暗的一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艾斯珊人曾以这种憎恶的凝视面对他,除了让他那高大身材和无毛的面孔吓到而紧蹙眉头的小孩子。但这个女孩未受惊吓。

“好吧。”他对舍拉尔说,明白自己除了顺从以外别无他途。如果艾斯珊人发展出了——终于,而且是突然之间——集体性的憎恶感,那么他必须接受,同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还是从前那个可信赖的朋友,毫无改变。

可经过如此漫长岁月之后,他们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这又是为什么?在史密斯营地,挑衅既直接又无法忍受:戴维森的残酷行径甚至逼得艾斯珊人发动暴力。但在这个镇,在通塔尔,这里从未受过地球人的攻击,从未抓捕过奴隶,从未见过当地的森林被砍伐或烧掉。他,留波夫本人,在那儿待过——一个人类学家无法不在他着手的画作上投下他自己的影子——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们已经得到了史密斯营的消息,他们之中出现了难民——从前的奴隶,那些在地球人的掌管下遭受过痛苦的人自然会提起此事。但这些消息和传闻真的会改变听者,让他们彻底变样吗?而他们的温顺是那样根深蒂固,通过他们的文化和社会一直渗入他们的潜意识,进入他们的“梦之时”,甚至已经深入他们的生理系统本身!一个艾斯珊人有可能被凶残的恶行激怒,去从事谋杀行为。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曾亲眼目睹过——目睹过一次。被瓦解的社会群体同样可能被难以忍受的伤害激怒,他必须相信这一点:这在史密斯营地发生过。这些议论和传闻,无论多么可怕,多么凶残无耻,但要说它们足以激怒定居此地的人群,甚至到了让他们的行为违背自己的习俗和理性,完全脱离了其整体生活方式的地步,那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这里面缺失了某些元素。

老图巴布从小屋里出来时,刚好留波夫从屋前经过。老人身后跟着塞维尔。

塞维尔爬出门口的通道,直起身子,朝着被雨水染灰、被树叶遮暗的日光眨了眨眼睛。他那双黑眼睛与留波夫的目光相遇后,他抬起头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留波夫深感惊恐。

乘直升机返回时,他分析着自己那根受到震动的神经,他想,为什么要害怕呢?为什么我会害怕塞维尔?是一种无法证明的直觉,还是纯粹虚假的类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理性的。

塞维尔和留波夫之间没有任何变化。塞维尔在史密斯营干的事情可以被认定为正当合理;即便不被认定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们之间的交情深厚,不会被道德上的怀疑动摇。他们曾一道辛苦工作,把自己的语言教给对方,友谊远远超过其字面上的意义。他们交谈起来毫无保留。留波夫对他朋友的爱,由于拯救者面对一个生命体验到的那种感恩而加深,因为拯救这个生命本身便是一种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