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菲尼斯特拉

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比安卡直落长天,风撕扯着衣服。挂满了恩坎塔达侧肋的植被是一片绿褐相间的模糊。当植物逐渐稀少,颜色也慢慢变灰之时,萨拉坦弧形的身体曲线也开始远离比安卡。她眨眨眼,甩掉了强风吹出的眼泪,努力注视套具上的监控表盘。那是她从一个现成的紧急降落伞设计中借用来的。她想,它肯定会在某个高度上自动打开吧?然而只有风速计看上去正常,其他指示计——高度、姿态、下降速率——都在用三种语言循环显示着乱七八糟的话。仪器在下方根本找不到坚实地面,那些仪表因此全乱了套。

这时比安卡已经跌出了恩坎塔达在阳光中投下的阴影。未及有意识地整理自己的思路,她已经抓住了套具的紧急把手,抽搐似的拉了一下。玻璃纤维制造的充气伞在头顶翻滚着打开,如水一般泛起涟漪。套具轻柔而牢固地拽住了她。智能线索从小小的喷口中迅速拉出,又缓缓缠紧。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缓的呼吸。跌落已经结束,她在飞翔。

她抹去眼中的泪水。西面,菲尼斯特拉的侧肋沐浴在明亮的低角度阳光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细节。清晨迅速消散的雾气中,千万棵树投下了千万条细小的身影。

她抬起头,透过充气伞几不可见的弧形边缘,看到恩坎塔达正在燃烧。她久久注视。

空气变得更加温暖,也更加潮湿。比安卡惊觉自己已经跌到了菲尼斯特拉的下方。她设计充气伞的时候,是希望丁在长天星大气层中安然跌落到尽量深的地方,然后启动反向麦克斯韦气泵,加热气球中的空气,带她回到菲尼斯特拉。不过现在似乎没有任何被追击的危险,无论是偷猎者那边还是监察处那边。比安卡启动了气泵,充气伞减速了,随即开始上升。

盛行风挟着她进入内陆,越过一片热带林地,比安卡看到远处失落之城中的烟囱冒着烟。她又抬头看了一眼燃烧着的恩坎塔达,心中暗想,不知自己还能否弄清楚巴拉德兹有没有说实话。

忽然间,下面的林地变成了开阔的平地,比安卡飞到了开垦过的土地上面,人们惊异地仰望着她。她没有细想便切断了气泵的动力,打开了气球顶部的阀门。

她重重地落下来,被仍然拴着脚踝的围巾绊了一下,在地上打了个滚。充气伞套具在其原有程序的控制下自动解开了。她解开围巾站起身,抖抖被撕破弄脏的裙子。已经有孩子穿过田地朝她跑来。

蛮子、难民,弗莱这样称呼他们。比安卡好奇他们是不是全都说巴拉德兹那种古怪的西班牙语。她努力想回想起几句阿拉伯语,但是一时间除了“祝你平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几个孩子——六个、八个……总共十个——犹豫着走近,在五到十米开外停住脚步。

祝你平安,比安卡轻声练习着这句阿拉伯语。也祝你平安。她深吸一口气。

孩子当中胆子最大的一个朝前走了几步。他约有八到十岁,双腿细长,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黑色的头发打着卷。他那身浅色的衬衫短裤可能产自升降吊架或者真空气球站上的某家自动工厂,之前或许已被六七人穿过。他看上去像是她弟弟帕布罗,像是他早年间在赫苏斯离开之前的样子。

比安卡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威胁,她看着他的黑眼睛。“你好。”她说。

“你好。”男孩回答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的气球吗?”

比安卡站直了身子。“是的,这是我的气球。”她说,“你可以叫我纳扎里奥女士。”

“如果这是你的气球,”男孩毫不退缩地继续问,“你能带着我一起飞吗?”比安卡朝东看去,远方的天空中萨拉坦星罗棋布。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图景,一幅她认为艾迪丝·丁或许也曾展望过的图景:长天星的天空比里约皮卡罗的天空更加拥挤;北方兽岛群被亮丽的飞艇和滑翔机点缀得生机勃勃;那些无名的萨拉坦不再是无人知晓的沙洲,而是为人熟知、舒适宜人的地标。

她转过身来看着正在迅速泄气的充气伞,想着重新给它充气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她取出便携系统检查了一下:手工飞艇的设计方案还在,家传的自动化系统也在。

这并非她当初踏出家门时的预期,但她仍旧是纳扎里奥家的人,仍旧是一名工程师。

她把系统放在一边,转过身来对着男孩。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她说,“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气球?”

男孩绽开了笑颜。

秦鹏 译

  1. 吉兹亚税,早期伊斯兰国家曾向非穆斯林居民征收的一种人头税。本文中的鹰角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以穆斯林为主体的城镇,而主人公比安卡所属的家族信仰天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