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堂鸟(第4/7页)

萧菁开始讲她的故事。她没有卢文钊那样的高度概括能力,逻辑也不清晰,讲起来絮絮叨叨,但在细节和感受上,丰富得叫她自己都吃惊。有些细节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有些感受当时未曾注意,此刻回忆起来,却格外清晰。

她讲到自己在去黄石脉管实验室的升降机里,心中无比的忐忑:“我不过是来永清拖延时间的工具;到最后一刻,来永清都还巴望着塞缪尔能够救他;岂料塞缪尔为了更大的权益决定将他放弃;来永清用物理社会学千算万算,也算不过人心的多变。”

她讲到自己去天狱探望父亲,得知毁神星事件的真相后,心中无比愤怒:“尽管早有准备,可那一刻的愤怒还是将我完全淹没。事后想想,我的愤怒其实不是针对我父亲的——你看我威胁要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更多的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挫败感与荒谬感。”

她讲到在乞力马扎罗号的宴会上,当众拒绝织田敏宪求婚,当时的愤怒与事后的畅快:“我小姐脾气发作的时候,谁也挡不住。然而现在想来,织田敏宪很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尤其是求婚之前赤裸裸地交代求婚的原因,好让我直截了当地拒绝。因为,向我求婚这件事,很可能是织田财团安排的任务,而不是出自织田敏宪的本意。”

她讲到父亲与母亲的婚姻;讲到他们因为一个是笃定的无神论者,一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在家庭生活中有种种矛盾与冲突;讲到了她寻找母亲的诸般努力,还有母亲那封“言辞激烈,传教意味严重”的信。

她讲到自己小时候为了不吃鸡蛋而贿赂校医,结果一辈子对鸡蛋心理过敏;她讲到小时候对游泳非常感兴趣,一个人偷偷地去大凌河洗澡,结果差一丁点儿被淹死;她讲到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叫父亲停车,自己去抓取空中飘落的树叶:“那是童年最后的美好时光。”

她讲到了自己的困惑:“我不是任何一座城市的人,既不专属于东方文明,也不专属于西方文明。”讲到了自己的遗憾:“最大的一个,不是没能参加靳灿伯伯的葬礼,而是没能说服原铁来调停碳、铁两族眼下正在进行的战争。”讲到了自己的害怕:“我不想像我母亲那样,妄图用爱去征服父亲,而拧巴地过一生;也不想像唐明珠阿姨那样,明明可以爱,却因为矜持与固执,而落寞地过一生。”

04.

“我在网络上无意中发现一篇文章,原作者是谁已经不可考证,内容倒简短有力,非常值得一读,很好地描述了我的感受,也描述了我们现存社会的弊病。”

萧菁把这篇文章发送给了卢文钊:

我们生活在一个彻底原子化的社会里。相比于我们的祖辈,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一个可以认同的集体。国家、民族、单位、公司、教派、家族,所有我们曾经生活在其中的集体都已经消失殆尽。我们不会为某个所谓的集体,去牺牲自己的利益;同样,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集体,会帮助维护我们的利益。

社会生活的去中心化,导致人们的共同利益受到了侵害,即使能站在一起,也没办法形成力量,很容易被分化瓦解。那些对利益受损最敏感的小群体,因为势单力薄无法得到社会的支持,只能用更加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而现代科技,给了少数人造成巨大破坏的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整个群体被绑架到少数人的利益上。

令人奇怪的是,社会的原子化伴随着全球网络的大一统,这完全相悖的事情居然是同时发生的。当然,仔细想想,这件事其实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网络一开始就是以突破地域和国境的限制,使相隔千里之人交流犹如身边的面目出现的。量子寰球网的建立使人们的这一愿望得以最大限度地实现。然而,网络也是去中心化的,所有人在网上都做着无法观测的量子运动。所有试图控制网络的行为最后都归于失败,不管这种行为出于什么目的,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支持。而一个完全不知所谓的谣传,会在某个特定的情境下,借助网络迅速扩散,在所有力量反应过来之前,聚集起数目惊人的人群,犹如传说中一只蝴蝶在北京扇动两下翅膀,却能在太平洋上掀起一场台风一样。

“现代科技,给了少数人造成巨大破坏的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整个群体被绑架到少数人的利益上。”卢文钊说,“这说的不就是天启基金吗?”卢文钊给萧菁详详细细地讲了天启四骑士(镭女孩玛丽、四乙基铅洪之锋、大伊万弗雷德,还有在地球上被捕的芥子气)的故事,讲了他们骇人听闻的灭绝人类计划。

“我父亲……”感叹良久,萧菁道,“……真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