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电话技师(第4/8页)

博雅在离开普罗茨克之前,曾与蒂莫谢夫斯墓一起待过一段时间。奥列格让充满自大感的博雅泄了气:他提醒博雅,他只算是新彼得格勒苏维埃政府里的一名高官,而这个苏维埃政府也只算是自由市场中的一只良性寄生虫,只算是一套能够保持负载平衡的运算规则系统;当真正美好的公平竞争大环境建立起来之后,这套规则系统便会被抛弃。奥列格还在他的体内植入了蠕虫:当它们与他的神经系统建立连接后,他感到脑袋里痒得令自己发狂,而且有时还伴以一阵阵灼烧感。蒂莫谢夫斯基必须有针对性地进行探询,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博雅拥有如此奇怪的中产阶级渐进主义观念,以便能够刺激自己这位以前的同僚,让他接受思想上的升华改造,但到最后,鲁宾斯坦还是没什么起色。鉴于目前他的头脑已被逍遥派的论调牢牢占据,如果再不接受思想改造便会被中央委员会排斥出去。所以他的头颅才会令人厌恶地发痒,而当国家通讯委员会的蠕虫与他的大脑建立工作关联之后,各种奇怪的幻觉也让他备受折磨。

现在博雅正睡着,梦到了一幅幅光栅化的伪色图像,都是从首都的屋顶上扫描到的。时刻保持着警惕的革命组织为他的脑外侧膝状体设定了多重任务,唤醒睡眠神经触突对可疑的行为模式进行识别。在梦中看到这座城市,博雅觉得烦乱,但古怪的是,他同时又感到很安心,因为革命带来的变革仍在继续。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飞快地从一片阴影跑到另一片阴影里,显然正偷偷赶去同情人在午夜幽会。他看到更可怕的阴谋正在酝酿,一名保长眼中满含杀意,跟踪着一个心怀愤恨的房主,而饿狗正在争抢一位要人的尸骨。一幢幢房屋正在缓慢地生长、裂变,就像一个个固着在地面上的怪兽,被寄居在它们体内的共生生物东一下西一下地刺来刺去。在他看来,一切都陌生得无法形容:就好像一个怪异的东西,一半有生命,一半是死物,在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城市中蠕动爬行,让他感到自己多年来就是这样过活,像尸体一样躺在敞开的棺材里。一架夜航的穿梭机正在城外的机场着陆,可就连那耀眼灼人的灯光也无法让他回想起以前熟知的生活。

博雅也梦见了自己的家人:十四年来未曾谋面的妻子,还有五岁的儿子,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孩子圆胖的面孔。(国内流放并不禁止家庭成员与受刑人接触,但他的妻子出身于殷实的中产阶级,刚得知对他的判决便同他断绝了关系,并获准与他合法分居。)一种无助而又虚弱的孤独感萦绕心头,令他挥之不去——在醒着的时候,他一有这种感觉便会张口咒骂。其实,革命者组织的小小政府几乎无法对事情的进程施加影响:他们就像一个原子核,让那些更狂野的异议分子凝聚在自己四周;就像一只透镜,将怨恨的光芒聚焦在原有体制的废墟上。但革命政府自己并未取得多少成就。民众一旦突然之间获得了无限的财富和知识,很快便会明白他们并不需要政府——不仅地下组织的成员如此,革命者竭尽全力去动员的工农群众也是一样。这也正是自他被七妹从革命苏维埃的办公室拐走之后,评论家一直试图灌输给他的信息——他为之奋斗的革命并不需要他。

出发搜寻费利克斯的第二个早晨,博雅在活动茅屋的角落里醒了过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四肢又酸又疼,双脚几乎不能动弹。七妹离开了茅屋,正在路边的矮树丛里东闻西嗅,横冲直撞。紧挨着他们宿营的空地边缘,是一顶顶颜色鲜亮、用聚合物搭成的蒙古包。帐篷四外的树木身上覆满了硕大的檐状菌,仍在挑战般地顽强生长,而那些菌类已经快要把它们变成五颜六色的小丘了。营地周围生长着巨人般的旅类和叶脉呈紫色的铁树,是“节日”舰队上的隐形园丁种下了这些来自外星的殖民草木。一些个头很小、老鼠状的生物正在照管这些植物,为它们运来一块块腐殖质,还用头上伸出来的茅膏菜状的饲喂触须给它们输送养料。

从奇点来临之前绘制的地图上看,现在营救队应该已经穿过了一个村子,然后又向前走了两公里,但大家根本没有看到村庄的影子,倒是在昨天傍晚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巨大的测地球,飘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球面上反射着落日的晖光,像是在灼灼燃烧,一名半机械人民兵见状便大喊起来,朝半空中疯狂地射击,卢卡斯中士连忙吼叫着夺下了他的枪。“猪头,那是农庄。”他解释道,同时粗鲁地嘲讽着对方,“就跟你从小到大住的农庄差不多,只不过这个农庄滚成球飞到了天上。你要是再朝它开枪,我们就让你的脑袋也飞上天。”几名卫兵低声咕哝着,扬起他们被赋予了新功能的下巴,示意大家避开这只邪恶的眼睛。在队伍宿营之前,兔子又向前走了半公里,两只耳朵平平地耷拉在头部两侧。看来,在抵达这条路的尽头之前,他们不会再遇到什么倒霉的事情了,因为眼前就是这条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