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献祭(第6/9页)

手头的事已经够我忙的。我每天都要沿着一条崎岖危险的道路行驶,即便在干燥的时节,也是坑坑洼洼,十分惊险。那条路通往一个叫作“岩石湾”的地方。高低不平的海滩边,是层层叠叠的火成岩,历经数百万年后,风化得光滑平坦,上面布满了潮水坑。早晨退潮期间,我会去拍摄潮水坑,测量记录其中的生物,有时甚至一直等到涨潮,穿着雨靴蹚水而行,身上被岩台边溅起的碎浪打湿。

潮水坑里有一种贝类,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它与一种鱼形成共生关系,而这种鱼以其发现者嘉特纳的名字命名。数个不同品种的海蜗牛和海葵也蛰居于此。另有一类顽强的小墨鱼,我并不称呼其学名,却给它取了个昵称,叫“好斗的圣徒”,因为它浑身闪烁着危险的白色荧光,令其外膜看起来就像教皇的帽子。

我在此处观察潮水坑中隐藏的生命,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我会感叹,自己竟能获得一份如此优厚的礼物:不仅能彻底迷失于当下,而且拥有完全独处的机会。这正是我在研究业务中一直渴求的状态。

然而即便是那时候,在开车返回途中,我总是为即将终结的快乐而悲哀。因为我明白,项目终有一天会结束。研究经费只给了两年,谁会关心贝类超过两年呢,况且,我的研究方法的确有点古怪。随着期限的临近,续约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于是我就会生出上述想法。虽然知道并不明智,但我在酒吧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早晨醒来时,我的头脑迷迷糊糊,有时身边还有人,虽然能认出来,却只是个陌生人,马上就要离开。然后我意识到,离快乐的终结又近了一天。这一过程中,其实我也能略感轻松,尽管敌不过那强烈的悲哀,也跟我的其他感受相抵触,但至少我不会成为本地人眼中那个整天趴在岩石上的外来者。

哦,就是那老生物学家,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发疯一样地研究贝壳。她在酒吧里自言自语,你要是友善地跟她搭话……

当我看见这成百上千本日记,感觉自己就像真的变成了老生物学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由外及里,逼迫你接受现实。

现实也会以其他方式蚕食你。在我俩相处的某个阶段,我丈夫开始称我为幽灵鸟。这是他取笑我的方式,嫌我在生活中不够投入。每当他这样称呼我时,总是嘴角微撇,仿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我能从他眼中看出责备。和朋友们去酒吧是他最喜爱的事情之一,而当我与他们同去时,我所讲的话就只有囚犯在酷刑逼迫之下那么多。他们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我也不习惯闲聊,或者,拿我的话来说,不习惯高谈阔论。我不关心政治,除非政策影响到生态环境。我也没有宗教信仰。我的兴趣全都牵系在工作上,我就是为此而生,专注于工作让我感到无比振奋,但这些都是非常个人的感受。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研究课题。我不化妆,也不关心新鞋和最流行的音乐。我敢肯定,我丈夫的朋友们认为我沉默寡言,抑或更糟。他们甚至可能觉得我不懂世故,或者“无知得有点奇怪”,我曾听见其中一人说,但并不确定他指的是我。

我喜欢酒吧,不过理由与我丈夫不同。我喜欢在深夜缓慢的节奏中享受心不在焉的感觉。外表友好礼貌,头脑却游离于别处,思考问题,处理数据。但他对我太过担心,我喜爱独处的需求侵蚀了他与朋友们交谈的乐趣。他的朋友大多来自医院。当我独自在角落里喝着未经稀释的威士忌,往往会看到他话讲到一半便渐渐收住,转而望向我,看我是否愉快满足。“幽灵鸟,”稍后他会说,“你玩得开心吗?”我总是点头微笑。

但是,我的乐趣在于悄悄溜出去观察潮水坑,了解居住于其中的那些精妙复杂的生物。维持我的支柱是生态系统与生物栖息地,而每当忽然意识到生灵之间的相互关联,我就会兴奋异常。对我来说,观察的意义总是大于互动。我相信,这一切他都明白。然而我从来无法向他清楚地表达自己,尽管我有过尝试,他也有过倾听。其实除此之外,我已将一切都展示出来。如今我相信,我唯一的天赋或才能,就是能对地点产生感情,并轻易地与其融为一体。就连酒吧也是一种生态系统,只是比较粗糙而已。假如有人走进来,只要不是像我丈夫那样怀着心事,当此人看到我独自而坐,便不难想象我正在沉默中自得其乐,也不难相信我已融入环境。

然而,即使我丈夫希望我趋于被同化,讽刺之处在于,他自己却想要与众不同。见到这一大堆日记,我的另一个念头是:正因为这一理由,他不该参与第十一期勘探队。这里累积了那么多人的叙述,他不可能脱颖而出。到最后,他的状态会落得跟我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