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浸渍

我对心理学家的了解全都来自训练时的观察。她既是上层主管,也是听取我们坦白的人。只不过我没什么可坦白的。在催眠状态下我也许话比较多,但在普通的对谈中,我极少主动坦言。这类谈话是我们成为勘探队员时需接受的条件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他们怎么样?”她以经典的开场白问道。

“很普通。”我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展露微笑,而心里想的却是冷漠、疏远、不切实际、喜怒无常、毫无用处。

“你母亲酗酒,是吗?你父亲差不多是个……骗子?”

这简直就是侮辱,而不仅仅是分析,我差点儿露出缺乏自控的表现。我近乎抗议地声明:“我母亲是艺术家,我父亲是商人。”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早餐。”至今仍保存着的一只小狗填充玩具。用放大镜观察蚁狮的洞穴。亲吻一名男孩,让他脱下我的衣服,只因我太愚蠢。掉进水池,磕破脑袋,结果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也导致了对溺水的永久恐惧。同样是在急诊室,母亲饮酒过度,然后是将近一年的缓和节制期。

所有答案中,“早餐”最为让她恼火。我可以看出,她竭力克制嘴角下撇的趋势,体态僵硬,眼神冷峻,但她仍控制住自己。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很普通。”我答道。有一回,母亲尤其精神恍惚,把橙汁错当成牛奶倒进我的麦片。父亲总是紧张不安地唠叨,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充满负疚感。我们在海滩边的廉价汽车旅馆渡假,母亲最终哭泣起来,因为必须回到经济拮据的正常生活,只不过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这种生活。汽车里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你和其他亲戚关系如何?”

“还可以。”二十岁时收到的生日贺卡就像是给五岁小孩的。隔上好几年才拜访一次。慈蔼的祖父有着长长的黄指甲,嗓音就像一头熊。祖母常常说教信仰与勤俭的价值。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对成为团队的一员有何感受?”

“很好。我经常参与团队。”但“参与”的意思,是指缩在一边。

“你曾经有几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务。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她知道原因,于是我又耸耸肩,闭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务,仅仅是因为你丈夫吗?”

“你和丈夫关系有多亲密?”

“你们多久吵一次架?为什么吵?”

“他刚回到家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即打电话给官方机构。”

从职业层面讲,这些谈话显然让心理学家感到很困扰,她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鼓励病人透露个人信息,从而建立信任,然后再剖析更深层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我却完全难以理解,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不依赖于外界。”有一次她曾说道,但并非贬损的意味。等我们越过边界,朝向大本营走了两天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些她从精神病学角度并不赞同的特质,使得我适合于勘探任务。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着沙堆,颓软地坐在墙壁阴影里,一条腿向外伸出,另一条腿压在身下。从她的状态和撞击的结果来看,她要么是从灯塔顶端跳了下来,要么是被推下来的。她坠落时多半没能避开那道墙,在那上面撞伤了。当我逐一翻查日志时,她就在这里躺了几个小时。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跪倒在她身边,她的外衣和衬衫沾满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睁眼望着海洋。她左手握着枪,左臂向外伸展。我轻轻取走武器,并将其扔到一边,以防万一。

心理学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我轻轻触碰她宽阔的肩膀,她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倒向另一侧,我吃了一惊,向后退开。

“湮灭!”她朝着我嘶喊,手臂胡乱挥舞,“湮灭!湮灭!”随着她的不断重复,这个词的意义似乎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呼号就像一只折翼的鸟。

“是我,生物学家。”尽管她让我受到惊吓,我的语气依然平静。

“是你,”她喘着气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话很滑稽,“是你。”

当我把她再次扶起来时,听见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意识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断了。隔着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觉像海绵一样。黑色的血从胃部周围渗出,她一只手本能地按着那里。我能闻到她尿在了裤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