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陨落

她在一瞬间苍老。

当玛丽斯离开泰雅斯岛岛长房间时,她还很年轻,她正沿着备用的地下通道走向海边,一条开凿在山里的潮湿昏暗的隧道。她迅速地走着,手里拿着蜡烛,飞翼折叠好绑在背上,环绕周围的,只有脚步的回音和水滴声。通道的地上遍是泥坑,水浸透了她的鞋子,玛丽斯期望快一点走出去。

直到她走完这条隧道看到暮色的天空,已经穿过了整个山脉,天空是昏暗得令人恐怖的紫色,如此深邃,近乎阒黑。就像深紫色的游伤,满是血痕和痛苦。风,冰冷而肆意,玛丽斯能够尝到破灭的狂暴气息,云层昭示了这一切。她站在山脚下通往飞行崖的年久风化的石阶上,一时间她甚至考虑走回去,回到飞行者居所,休息一整晚,把飞行推迟到明天早上。

虽然如此,再走一次又黑又长的隧道打消了玛丽斯的念头,而且她不喜欢这里。泰雅斯岛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太阴沉冷酷的地方,岛长粗野无礼,在岛长和飞行者的基本礼节下,他的残酷无法掩藏。他让她传递的消息更加重了玛丽斯对他的印象。那些文字蛮横而贪婪,充满了战争的威胁,玛丽斯急切地想把消息送出去,并且遗忘它们,让自己从这个沉重的负荷中解脱出来。

所以她吹熄了蜡烛,不耐烦地大踏步沿着石阶爬上飞行崖。她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留下的线条,头发也变得灰白,但是玛丽斯仍然跟她二十岁时一样优雅而充满活力。

走上开阔的石头平台,玛丽斯开始展开飞翼,当她把最后一根连接杆锁紧的时候,飞翼在风中猎猎作响。深紫色的昏暗天空让银翼反射出黯淡的光影,夕阳的最后几丝光线穿过乌云投射下来,像新的伤口在滴血。玛丽斯有点焦急,她想要在风暴来临之前起飞,这样可以利用锋面获得更快的速度。她独自一人捆好皮带,最后一次检查飞翼,将双手套在熟悉的把手上。快跑两步,她飞离了飞行崖,就同之前无数次的起飞一样,风已经是她熟知而真实的恋人,她让自己投入风的怀抱,飞翔。

她看到地平线上的闪电,在东方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三叉线条。风缓了下来,变得柔和,她往下落,折身转向,希望寻找到更强的气流。突然,风暴袭来,如鞭子抽在她身上。狂风四起,无序地迫使她混乱的飞行,她挣扎着,试图控制前行的方向,混乱狂暴的风,几乎每秒换一次方向。暴雨打在她脸上,闪电使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狂风在她耳边呼啸作响。

风暴将她往后推,突然在头顶,突然在脚踝,就像她只是一个玩具任由狂风把玩。而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机会,逃离狂风中落叶的命运。她被风连续猛掼着,头晕目眩,恶心犯呕,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在坠落。她回头一看,山脉直冲而来,陡峭的山崖上满是湿滑的石头。她试图避开被吹到山上的命运,可惜仅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狂暴的风。她的左翼撞在岩石上,折断了,玛丽斯朝一边掉落,她尖叫着,左翼耷拉下来,她徒劳地想要用单翼飞翔,而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苟延残喘,雨幕模糊了她的视线,风暴已经让她站在随时可能被撕裂的位置,玛丽斯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死亡的来临。

大海托住了她,又冲击着她,海浪卷着她,第二天早上,岛民们找到了玛丽斯,全身伤痕累累,昏迷过去,不过还活着,在离泰雅斯岛的飞行崖三里远的乱石滩上。

几天后,当玛丽斯醒来,她已经老了。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她几乎都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来她能回想起一些记忆。疼痛无处不在,不管她是否试图移动身体,不管她清醒还是昏迷。大部分时间,她在沉睡,而在梦中,她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就跟真实的一样。她又一次走在昏暗潮湿的地下隧道,一直走着,走着,直到剧痛从腿上袭来,而她无法寻找到通往天空的出口。她不停地梦到在静风中陨落,在没有风的天空中,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技巧都那么无用。她在众议会上当着数百人的面争论,可她的声音如此含混和虚弱,没有人能够听清。她身体火烫,恐怖的火烫,她无法动弹。有人拿走了她的飞翼,捆上了她的双臂和双腿,她挣扎着想要移动,想要说话,她必须飞去某个地方执行任务,传递消息。可是她动不了,她开不了口,她不知道在她脸颊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人擦干她的脸,喂她喝浓稠苦涩的药水。

有时候玛丽斯清醒地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身边的炉火总是熊熊燃烧着,她盖着沉重的毛皮和毯子。她很热,恐怖的热,她挣扎着想要掀开毛毯,可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