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2/9页)

周荣笑呵呵地说:“死哪有那么容易,还有人惦记着你哩。”然后他回头向病房外面喊:“都进来吧,又不是大姑娘下花轿。”

两个老太太略带羞涩地踅进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真像再一次下花轿的女人了。

只能是舒淑文和舒淑雅姐妹。

都老了,老得来如此彻底,老得来不敢相识相见,不敢相依相伴。世事变迁如斯,故人就像舞台上或大或小的角色,换一幕就都朝如青丝暮成雪了。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戏谑,非要等到一个在病床上,两个来到病床前,才让他们别时已难、相见更难呢?

舒淑雅还是那么仪态万方,气质高雅,满头银发蓬松,但丝毫不乱,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是某个高级发型师巧妙布局的细节,述说着镜中人自惜羽毛的精细呵护与不老柔情。她手捧一大把乳白色的百合,那百合的颜色就如她的肤色,还透着凝脂般的华贵。她唇上的口红让赵广陵一瞬间想起那个芳子小姐,还想起多年前舒菲菲站在舞台上的昆明腔国语,甚至还想起唐朝的明月下,杨贵妃的回眸一笑——不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而是长恨的岁月里,如此的笑靥昙花难现。舒淑雅老了,但舒菲菲还如她手中的百合花一般,永远都在赵广陵心中盛开。

即便五十年过去了,在姐姐面前,舒淑文永远都是配角,永远都是被改造好了的素面朝天的劳动人民,不施粉黛,不描蛾眉,清风朗月,沉静如水。但却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那种无法消除的哀怨。她不捧花,却捧一个保温盒壶,里面是煲好的鸡汤。她比她姐姐的眼泪下来得更快,更多,更悲戚。赵广陵虽然目光被舒淑雅的惊艳吸引,但在短暂的震慑之后,他的目光望向舒淑文,一如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望着母亲。

片刻的尴尬后,赵广陵像个战败的士兵,难为情地笑了,“这么大的太阳,还劳烦你们来看我,我没什么大碍。已经好了,好了……”

这三个人的见面竟然如此平淡,仿佛他们从未曾生离死别过。乱世佳人花期已谢,铁血男儿深陷病床。旁观者周荣就像一个现场导演,把演员调度到一个重逢的场景中,让他们去临场发挥,演绎后面的情节。他坏坏地笑了一下,说:“你们一家人摆摆龙门阵。我要先走了。”

赵广陵有些胆怯地说:“别走,龙门阵大家一起摆。”

周荣挠挠自己的脑袋,“这颗白脑壳,也不能当灯泡吧。”然后向赵广陵了眼,转身就走了。

“你是个龟儿子。”赵广陵冲他的背影喊。

“都生病了,还那么火气旺。”舒淑文有些嗔怪道。就像多年前在自家饭桌或卧室里的那种无处不在的数落。毕竟还是做过十几年的夫妻啊。

舒淑雅正襟危坐在病床前,她戴了副茶色眼镜,让赵广陵看不清她眼里真实的情感,也正如她多年以来让赵广陵探究不到她非雾非花的内心世界。她终于浅浅一笑,清风悦耳地说:

“赵导演,你演了一部人生大戏啊,周先生和我妹妹都给我讲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

五十年没有人叫过他“赵导演”了。这个尘封的称谓就是锈成了一坨铁,也被舒淑雅转眼就在一个温情的熔炉里回了一次炉,马上就光彩重生,唤醒了一个人的自信和骄傲。他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生命要有苦难,人生才会戏剧化。不是说人生如戏嘛,要演就演最精彩的。”

出院后赵广陵就被舒淑文姐妹接回家里养病去了。周荣本来想争,赵广陵也情愿去跟老战友挤在一起,周荣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除了保姆,儿女们很少回来,但那两个老太婆不容分说,就把他形同“绑架”般接了出去。

舒淑雅在昆明买了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赵广陵和舒家的保姆许妹住楼下两间,舒淑文和姐姐住楼上。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是一家亲,又非一家庭。三个白发老人岁数加起来超过两百岁,餐桌前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牙齿。连保姆许妹都说,你们这是一个小型的养老院呢。不过女人护理病人,自然比男人精细得多,有两姊妹的精心伺候,赵广陵恢复得很快。

本来赵广陵早就闹着要回去的,但两姊妹左劝右劝,就是让他迈不开回松山的腿。人一旦生了病,骨头也就软了,心劲儿也泄了,不知是被医院的药腐蚀的,还是经不住舒淑文姐妹温存的劝解。加之周荣隔三差五地跑舒家,也反对赵广陵孤身一人回松山。现在四个老人刚好凑得齐一桌麻将。人生本该相依相伴的岁月,本该携手建功的雄心,竟然就像手掌里抓不住的鱼儿般滑溜出去了,游向了时间的深海,再也捉不回来了,只剩下这几个空留许多遗憾的白发老人,“闲坐说玄宗”。这不是一种残酷,只是一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