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4/9页)

舒淑雅也陪着抹眼泪,说妹妹求求你就别说啦,心头怪堵的。孩子小不懂事,也怪不得他们。

我的孩子懂事可早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舒淑文不管不顾地继续说。豆芽八九岁时就开始担水挑煤、拾柴煮饭。那时我天天搞运动,炼钢铁,身体又不好,挑不了水,豆芽和豆角两兄弟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每次用扁担去抬半桶水回来。在水井边还要受人家的欺负:“反革命家的狗崽子,排后面去!”有一天一个混小子说“两个小和尚抬水给一个尼姑吃啊”。赵豆芽抡起扁担就朝他打过去。他那么瘦小的身子,怎么打得过比他大的娃娃?他和豆角满头是血地回到家,手上提着打断的扁担和只剩几块木片的水桶。那天我是豁出去了的,在街坊们面前跳着脚地骂街,要打我儿子的人站出来评理。最后是一个居民小组长说,算啦别吵了。你们这种家庭的人,还有脸在人前说理。想反攻倒算吗?我倒不是想反攻谁,我就是想评一个理啊!我就是想那种时候有一个男人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的孩子们啊!

“哗啦!”赵广陵推翻了麻将桌上的牌,起身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这事过了几天后,舒淑文说她外孙生病住院了,她要去女儿家照应几天,还带走了保姆许妹。这有点像某种刻意的回避,让一对孤独的老头老太相互去面对漫长的时光。舒淑雅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赵广陵还得撑着病歪歪的身子为她做饭。舒淑雅说我们叫外卖吧,或者到外面去吃。赵广陵说,有锅有灶的不弄,哪还像个家?

“你想有个家吗?”舒淑雅忽然问。

赵广陵一愣,说:“我有家。在松山。”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他看到舒淑雅有些迷蒙的眼光,浸泡着苍老的爱怜,从眼角渔网一般的皱纹中流淌出来,让人心碎。他转身进了厨房。

那个晚上他们吃得很简单,一个西红柿炒鸡蛋,蒸了一小盘火腿,一碗鱼汤,两个咸菜。但舒淑雅却拿出一瓶红酒来,满满倒上一大杯,赵广陵不喝,静静地望着餐桌对面的女人,听她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泻千里的倾诉。女人如果主动要喝酒,一般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三十岁以前,我还认为我的家应该在中国。舒淑雅说。刚到曼谷时,人生地不熟的,父亲的生意也很难,那时天天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跑出来?如果从国内传来的消息好一点,也许我们早就回来了。到了国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爹没娘的孩子是够可怜的,但没有了自己的国家,就不仅仅是可怜了,是可悲。父亲的头发很早就白了,诗也不写了。带出去的十二根金条,第一次做生意就给人骗去了八根,急得他几乎要上吊。我只好去华侨学校教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时,想起的是舞台下的观众,海潮一般的掌声,后台堆放不下的鲜花,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请柬,而现在面对的是一群呆呵呵的小娃娃!那堂课我是含着眼泪讲下来的啊!校长还把我训诫了一通。说我在课堂上内心没有激情,脸上没有表情。天啊!激情。天啊,表情!我那时才想起你的话:没有自己的国家,何以演话剧。后来是一个姓刘的先生带着父亲做海产品生意,生活才慢慢安定下来。但人家的帮助是有代价的,刘先生的妻子也在国内没有出去,就跟父亲商量说,能否让我嫁给他。我怎么能嫁一个跟自己父亲一般大的人!父亲就跟刘先生分手了,自己重新打拼。那些年,真是难啊……

“我记得有一年你父亲找人带回过一封信,还说要把舒淑文接出去。”

“还不是因为国内传来的消息太恐怖。那时华人圈子里都是些国民党政府里跑出来的政府官员、战败军官、破产商人,他们钻在一起哪里会有共产党的好话。后来,得知你和我妹妹结婚了,父亲还对我说,这个赵迅看来注定是我们舒家的人。闺女,你就另攀高枝吧。”

“我不明白,你在那边,怎么就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凭你的条件……”

“都是一群丧家之犬,成天只会抱怨哀叹。当初在国内,养尊处优惯了,现在成了别人国家里的二等公民,还端着架子下不来。每一个人都像活在云端里,飘飘晃晃的,一阵风来,就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了。那些年我天天想我们的迎春剧艺社,做梦都是在舞台上。梦里不知身是客,哭醒后,方才知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舒淑文在时,他们不会谈得这样深。即便大家都已淡泊了几十年来的等待和思念,消弭了天各一方的遗恨和酸楚,但有第三方在时,大家都赔着小心,不提情感方面的事情。这个第三方很奇特,有可能是舒淑文,也有可能是舒淑雅。舒淑文多次向她姐姐告罪,说她一不该夺了姐姐的爱,二不该和赵广陵离婚。天主所结合的,人不可以拆散。我们结合时天主被赶出去了,人家当然就可以拆散我们。可是啊,当年不为孩子着想又能怎样,他还不是一样长大,哪怕成为一个普通工人,也比现在这个连亲爹也不认的儿子强。赵广陵一生被判这样罪那样罪,但都平反了;而她的罪是不可宽恕的,在天主面前也得不到宽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