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8/10页)

“广陵君,这就是我们两个国家的差异。他们已经是战死者了,不再肩负历史的责任。让他们的灵魂进入神的殿堂吧,为什么总要纠缠过去?”

“不是要纠缠过去,而是钉上了历史耻辱柱的人,必须作为历史的反面教材,昭示后人。如果他们成了让人膜拜的英雄,战争还会再来。你说我们有差异,就是你们还没有学会以史为鉴。”

秋吉耸耸肩,“我不明白你们对当了俘虏的日军士兵那么仁慈,对我们的战死者却毫不怜悯。”

赵广陵冷冷地问:“你们当初在这片土地上,有过怜悯吗?”

秋吉愣住了,无言以对。

赵广陵又问:“你可有听说德国人在欧洲、非洲那些受他们侵略过的国家建慰灵碑、挖回他们战死士兵的骨骸?我倒是看新闻说,他们的总理在波兰为二战期间的死难者下跪谢罪。”

秋吉夫三忽然抓紧自己灰白的头发,使劲拽了拽,仿佛要把某种奇怪的念头一把拽出来,“啊!我真希望我们能够相互交换自己的记忆。我们有那样非凡的共同经历,战争过去那么多年了,但我们作为幸存者,还不能谅解、宽恕、沟通。难道我们不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人类吗?”

“我如果有你那样的记忆,早就面对这片土地跪下了;而你要是有我的记忆,我怕你担负不起。你们是不是得到的宽恕太多了,忘记了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也真不理解你们日本人,就像不理解一个恶人到邻居家杀人放火,事后连认罪、道歉都不愿意。难道你们就只臣服扔你们原子弹的人却轻蔑不要你们战争赔款的人?秋吉,世上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两个老兵的对话常常就像两个国家的外交部长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赵广陵在气势上占尽上风,唯有一件往事被提出来时,让他在秋吉夫三面前陡升羞愧。

他们谈到了廖志弘。

就在当年俘虏秋吉夫三的辰高地上,两个老兵再度复制了当初的血腥岁月。秋吉夫三说,在廖上尉押送他去保山的远征军司令部时,他曾经寻思要不要自杀。他们看管得很严,找了四个农夫把他绑在担架上,抬着他走。一路上中国人争相围观,就像看马戏团的猴子,时不时有臭鸡蛋、烂水果砸来,如果不是押送他的中国士兵随时保护,他可能走不出怒江峡谷就会被愤怒的中国人撕来吃了。那时他就像大海中孤独的溺水者。大海就是这个庞大的国家,众多的人民,它掀起滔天巨浪时,不要说一个士兵、一支军队,就是他的岛国,也会被吞噬。一个黄昏,秋吉夫三趁那些抬他的农夫在泥泞的山道上滑了一跤时,想趁机咬断自己的舌头,廖上尉扑上来把手指伸进他的嘴里,差点没被他咬断。有个士兵抡起枪托想狠狠揍他一顿,但廖上尉制止了他,还把秋吉夫三从担架上放下来,松了绑,带他到一块地里,示意他说,可以小便一下。秋吉夫三泪流满面,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在心里把所有亲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他认为他们要枪毙他了。因为他在松山驻扎时,就曾经这样枪杀过一个战俘。当官的命令他说,让这个支那兵彻底去放松吧。秋吉夫三还记得他一枪打在那个战俘背上时,子弹洞穿肉体时的闷响,以及急速奔跑的中国兵回过头来望着他时,目光里的惊恐。那时他们常常跟被俘的中国士兵开这种生死玩笑。

“多年后,我终于才明白,不是你们缺乏幽默感,而是你们更有道义。人都有一颗心啊。”秋吉夫三又感慨地说,“你们不杀我,让我第一次为日本军队感到羞耻。廖上尉呢,现在还活着吗?”

“早战死了。”赵广陵凄楚地答道。

“在哪里战死的?”

“畹町附近。”

“噢,真是可惜啊!我记得有个晚上,我们讨论了波特莱尔,因为我看到他的行军囊里有一本英文版的《恶之花》。而这本诗集我在大学时也有。你看看,要是没有战争,我们或许可以在某个国际学术会议上相遇的。”

赵广陵没有回应,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广陵君,畹町离这里不到一天的车程,我们可以去祭扫他吗?”

赵广陵忽然反常地暴怒起来,大喊道:“这不关你的事!”

秋吉夫三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一针见血地说:“你没有找到他的骨骸,对吧?”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赵广陵的口气明显虚弱下去了。

秋吉这次来中国,就像是专门来刺激赵广陵的。他一再受挫,现在终于找到对手的弱点了。原来中国人并不把自己战友的遗骸当回事!就像他在松山这样大的战场却没有看到任何一处战争的纪念物一样。这个国家正在复兴,但是他们却在丢掉许多珍贵的东西。如果在这一点上能教化他们,自己的事情是否会好办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