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7/10页)

赵广陵暗暗吃惊,这家伙汉诗写得还像那么回事。秋吉夫三看赵广陵凝神读诗的样子,就像一个得了高分的学生,难免有些自得了,便说:“我听说赵先生早年专攻‘边塞诗’,中唐时期的‘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王昌龄,诗句雄浑自然,激昂慷慨。‘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男儿就该读这样的诗啊。而我到了晚年,却越发喜欢晚唐的杜牧、李商隐的诗歌了。他们的诗句仿佛悬崖峭壁上横空伸出的一支瘦梅,俊俏惊风,销魂泣鬼;又像深夜里的一支伤春幽曲,惆怅凄美,情深意绵。人一上了年纪,不读点古诗,何以抚慰心灵的创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赵先生,你说我理解得对么?”

赵广陵有些许的感慨,不是认为秋吉夫三唐诗读得有心得,而是感叹唐诗这样优秀的人类文明遗产,同样不能教化一个信奉武士道的老兵。他只是说:

“你的诗结尾那两句用典不怀好意呀。‘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难道你还想卷土重来吗?”

秋吉夫三忙摆手道:“岂敢,岂敢。我只是实在喜欢杜樊川的诗。”

“我倒是希望你再读一读王安石的《乌江亭》,‘百战疲劳壮士哀 ,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秋吉夫三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你们中国人读史很睿智,面对历史,差异为什么那样大呢?就像你所经历的历史。”

赵广陵一时无言以对,兀自喝酒。

芳子小姐先走了,秋吉夫三在松山和龙陵多待了一周,终于实现了和赵广陵同住一室的夙愿。赵广陵发现这个老鬼子生活比他有规律,早晨四点即起,外出晨练一个小时,回来竟然还能用冰凉刺骨的山泉洗个冷水澡,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念诵一段经文。老年人瞌睡少,常常太阳刚从怒江峡谷东边的山脉爬上来时,他们已经站在松山的某座山头上了。

有一天电话局的两个工人来到赵广陵家装电话,让他莫名其妙。但工人们说钱有人付了,单子也已经下了。你老人家让我们装就是了嘛。这是大垭口村的第一部程控私人电话,连县城的人申请装一部电话都要排半年多的队,拿出将近一年的收入。赵广陵回头看秋吉夫三,这个老鬼子笑着说,广陵君,你有了电话,以后我们就可以随时越洋通话了嘛。我回去后还要给你寄一台传真机来,你需要的资料,我在那边按一个键,“哗啦啦”地就给你传过来了。通讯、联络、搜索,打仗时是制胜的法宝,现在也是。他现在不称“赵先生”了,自认为叫“广陵君”更能拉近和赵广陵的距离。

那些天他们在松山上翻上爬下,各自讲解双方的攻防过程,就像两个战术老教官。有时他们会一个携一个的手,相互帮衬着爬上一道坎;有时会站在一段残缺的堑壕前,争得脸红脖子粗;有时他们又会各自蹲在一个山头的两边,久久不说话。战友们的呐喊还回响在耳边,不屈的英魂萦绕在他们左右。秋吉夫三羡慕赵广陵每天都能与他战死的战友们朝夕相处。在远征军一路进攻的线路上,几乎每个鏖战过的地方都摆有陶瓷酒杯、酒碗、饭碗以及红纸包裹的糕点。

“广陵君,我有个建议。”秋吉夫三有天站在松山前面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上,面对主峰子高地喃喃地说,“看这里的风景多美啊,我们共同在这里建座碑吧。”

“什么碑?”赵广陵警觉地问。

“为双方战死者慰灵的碑。既祭奠中国士兵,也祭奠日本士兵。”

“你做梦!”赵广陵喝了一声,口气严厉起来,“要建也只该建一座你们谢罪的碑,你敢不敢建?”

秋吉夫三点了一支烟,悠悠地说:“广陵君,战死者的灵魂都应该受到朝拜和尊重,这是我们信奉神道的国家的优秀传统。你们不相信神,只信仰社会主义,那是你们的选择。可神道本源自于你们中国的儒教、道教和佛教的学说,我们继承、保存、发展,形成我们大和民族可以自傲于世的宗教信仰。比你们的儒教更进取,道教更精深,佛教更广博。你们曾经是老师,我们是学生,但老师的后代把祖先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学生却传承了下来。现在为什么不放下架子向我们学习呢?难道你们就只学日本的经济技术,只要日本的无偿援助,无息贷款,而日本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在精神信仰上的优异,却看都不看一眼,甚至容忍一下都不行呢?”

“你们当年打的 ‘大东亚圣战’,也是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吗?你问问埋葬在这里的中日两国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