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2/10页)

实际上只有那个老鬼子秋吉夫三明白赵广陵住在松山的真正目的。这是被他点醒的使命感,也是针对他来的。日本老兵旅行团1995年这一趟再回松山和龙陵时,中国政府已经彻底开放了这一片地区,任何外国人都可以在滇西自由旅行。那些互相竞争的旅行社,以招揽日本游客为最大营业目的,用大轿子车将他们一车一车地拉到滇西各地,有次竟然来了一个六百多人的大团,老老少少,红男绿女,在松山上翻上爬下,如同攀越自家后面的山林。在本地人看来就是一次日本人在时隔五十年后的大反攻,恨得他们牙齿痒痒的。白发苍苍的日本老者手拿过去的军用地图,向自己的后辈们逐一讲述各个阵地的名字,这些阵地都由守卫在那里的军官的名字命名;哪个军官战死在哪条堑壕,是怎么死的,死前他又说了些什么;哪里是伙房,哪里是医院,哪里是炮阵地、机枪阵地,哪里是洗澡的地方,放马的地方,甚至一个喜爱收集蝴蝶标本的中尉军官喜欢在哪条山涧捕捉蝴蝶,是什么品种的蝴蝶,还有一个喜欢写诗的大尉在哪一天望见怒江大峡谷里升起的云雾,作了一首什么样的诗歌,他们都讲得清清楚楚,生动有趣。他们还在那些残缺的堑壕、陷塌的散兵坑、茂密的灌木丛中翻找旧日战场的遗迹,找到一块弹片、一颗弹壳都会兴奋得大呼小叫,就像发现了黄金。仿佛这里不是让他们曾经全军覆没的战场,而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教育基地。

秋吉夫三不会跟随这种庞大的旅行团,他有自己的使命。他这次只带了芳子小姐一同上松山,还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在他和赵广陵的斗智斗勇中,他不愿芳子小姐看到自己的再次失败。

这一次来到中国,秋吉夫三聪明多了,他再不会去触碰中国人“弱者的自尊”,况且现在中国看上去正在强大起来了,不再是那种不知山外有山的国度。他认为他对中国的了解已经足够多,就像他带着芳子小姐来到松山,在大垭口没有见到赵广陵,他便自信地对芳子小姐说:

“让我们去关山阵地吧,重庆军当时叫子高地。那是松山的主峰,赵先生是个知道占据主动的人。”

松山其实是由大小数十个山头组成的巍峨山系,当年远征军为了给各部队明确攻击任务,将其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以及若干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小高地,而自负的日军守备队则按阵地上坚守指挥官的名字来命名,他们倒是真正做到了人在阵地在,人亡阵地亡。松山最高峰子高地的工事最为坚固,远征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从半山坡挖坑道下去,用专程从加拿大空运来的三千公斤TNT炸药一举炸毁。子高地一破,松山日军守备队的气数便将近了,但残存日军还是在其他高地上负隅顽抗了十八天才被彻底肃清。秋吉夫三是在“辰”高地上被赵广陵和廖志弘联手俘获的,自他被俘后,松山战役还打了一个多月。因此他对后面的战况也不甚了解,他需要赵广陵的帮助。

直到今天,子高地上还有两个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漏斗状大坑。坑内长满了荒草和飘落的松毛。“当时被重庆军炸死在里面的日军士兵有四十二名,那个擅长写诗的辻义夫大尉就战死在这里。”秋吉夫三对芳子小姐说,“真是可惜啊,要是辻义夫大尉能活到战后,日本会多一个诗人呢。”

“那可不一定。把烟灭掉!”

两个正想为阵亡的日军点烟做祭奠的日本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们先是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老山羊,扛着两只刚硬的角向他们顶来,然后才看见赵广陵从松树林中钻了出来,他颔下的白色胡须和老山羊黑色的胡须让芳子小姐印象深刻。

山羊逼迫他们不得不掐灭了烟头,退到大坑边。赵广陵“喏、喏”两声,老山羊才停止了攻击。这让两个日本人很稀奇,中国的山羊难道也知道两个民族过往的仇恨吗?

“赵先生,你好。”秋吉用英语问候道。

“风干物燥天,你们还想在松山放一把火吗?”赵广陵并不客气。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们忘记了你们中国的规矩。”芳子小姐双手合十真诚地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中国遵守过规矩?”

“赵先生,请不要生气了,我们是来专程拜访你的。”秋吉夫三谦卑地笑着说。

“拜访我跑到这山上来?来拜鬼的吧?跟我走。”

赵广陵说完兀自转身下山,两个日本人面面相觑,但那只老山羊用凶狠的眼光盯着他们,如果再不走,它笃定是要冲上来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赵广陵的家里看到了一个堪称世界唯一的私人博物馆。这是主人的卧室旁边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而且还可以看出馆主的匠心独运。在屋子的东面,十二顶远征军钢盔、军帽成三角战斗队形,面对西面排成两排的七顶日军钢盔,它们都用高一米七左右的木棒支撑着,仿佛是两军对垒。有的钢盔上还有弹洞弹痕,还有硝烟的痕迹,更有不屈的灵魂在萦绕。在钢盔阵的后面,陈列的是两军在战场上用过的遗物,从残破的炮架,到一颗三八枪的弹头,秋吉甚至还看到一个慰安妇用过的化妆盒,还有两块慰安所里的慰安妇名牌,木片做的名牌虽然已经散发出陈年的腐味,但上面的名字还清晰可辨,一个叫“花子”,一个叫“美枝子”。当年他或许用日军军票买到过这两块牌子所代表的女人,买到过忘却恐惧的片刻欢乐,可他已经想不起这两个慰安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