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3/12页)

那天回到住宿地后,我发现廖志弘把常娟单独约出去了。我嫉妒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先下手。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我和其他同学在屋子里瞎吹,实际上我发现至少有三个男生跟我一样心神不宁。我相信要是哪个人发一声喊,我们一定会把廖志弘痛打一顿。年轻人嘛,都是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不,不。我和常娟从没有在校园里出双入对,也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漫步,甚至连手都没有拉一下。我总是在读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它们一会儿在我的眼前飘浮,一会儿在我的背后凝视——我以为,每一个想成就大事业的男人,背后都有这样一双充满鼓励、温情、推动力的眼睛。她盯你一眼,你就可以赴汤蹈火。那时我确信自己恋爱了,但我却没有勇气表白。嘿嘿,典型的单相思吧。我是一个来自边地乡下的学生,人家常娟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她被男生们众星捧月般宠爱,但她却是低调又孤傲的。每每演完一出戏或搞什么活动,大家都要拍照留念,那时照相是多时髦的玩意儿啊。同学们要拉她站在中央,可她总是溜到最边上,站在人群后。而每个人,都希望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我也如此。联大刚迁过来那几年,一些学生还很看不起云南人,称之为“老滇票”。连省主席龙云听到这个蔑称都动了怒,官司还打到梅贻琦校长那里。我当然是同学们眼中的“小滇票”了。因此同学们搞的各种文艺沙龙,我连发言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学长们看的书都可以把我压垮。每当他们谈论华兹华斯、济慈、拜伦、雪莱、普希金、波特莱尔、兰波等名家的作品,甚至尼采、弗洛伊德的高深理论时,我真不知道何以才能说出语惊四座的话来。白雪公主坐在我们大家中间,或手托香腮做沉思状,或双手抱膝目光如电地寻找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我是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受怜惜的,敲边鼓的,跑龙套的。可是,小矮人也想长大,也想成为骑白马的王子。但这太难了。廖志弘却总有高论,他是诗歌王子,还是诗论高手。当他朗诵诗的时候,就像在布道,橄榄枝编织的桂冠已经戴在他头上,石头听了他声情并茂的朗诵都会掉泪。当他谈论先贤诗人们时,他已是他们的化身,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还常有惊世骇俗之言。居然说胡适先生为精神领袖的“新月派”已经过时了,似乎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卞之琳、杨振声、陈梦家、臧克家、林徽因、沈从文等都不在他这个现代主义诗人的话下——而闻一多先生却对他相当赏识。他和另一个现代派诗人穆旦一唱一和,穆旦那个时候就看不起沈从文,说他没资格在联大教书。可我对从文先生是蛮佩服的,但我辩不过他们。他们眼里只有英国诗人艾略特、奥登,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等现代派诗人。比如廖志弘说到兰波时,第一次跟我们讲到“spirit speak(通灵)”说,艺术表现的真实并不是真正的真实,冥冥中的真实只有在delusion(幻觉)和somniloquism(梦呓)中才能抵达,因此正常人的感知系统必须被打乱,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靠大麻和烈酒。在幻觉的飘升或沉沦中诗人便可达到“通灵”的境界,才可写出真正的诗。诗人们,If you dream to do something, taste the world of corruption first(要想有点出息,先堕落吧)。廖诗人经常醍醐灌顶似的高喊,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有几个胆大的同学起身反驳,我们没有大麻,但我们有的是鸦片,你是不是让大家都去吸鸦片?廖诗人不屑地说,刘文典教授为什么要吸鸦片呢?他敢于自言除了庄子本人,只有他才理解庄子。你们达得到他的境界吗?那时我看见常娟同学看廖大师的目光中只有一种东西:worship(崇拜)。

唉,不要跟诗人辩论,更不要跟诗人成为情敌。

那晚十一点钟左右,他们回来了。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常娟同学一反常态地走进我们男生的房间,廖志弘跟在后面,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我心里直叫苦,完了,他们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马上就要向我们宣布了。或者说,廖志弘要打碎所有男生的春梦了。在我们都恨得牙齿痒痒的时候,常娟同学向大家宣布道:告诉你们一个让我今晚睡不着觉的消息,廖志弘同学决定弃学从军,去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the great knight(伟大的骑士)。

常娟同学的语气里全是钦佩、羡慕、敬仰,甚至……浓情蜜意的爱。

我们那时都愣在那里,竟然都无话可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先前的黄埔军校,说真话,那时联大的学生是看不起这所蒋介石当校长的学校的,视之为“丘八”的学校,而我们是胡适先生所谓的“丘九”,是懂道理但造起反来又不讲道理的人。嘿嘿,年轻嘛,天王老子也不服的。骄傲、自信、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做的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大事,哪个看得起那些操正步扛大枪的学生官?那些年国民政府各部门也常来我们联大招生,什么中央军政部的,陆军军官学校的,空军的,税警总团的,青年干训团的,但同学们并不热心。不是我们不爱国,而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国家精英,读好书可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情。我记得1937年底,南京陷落,西南联大——那时还叫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有一大批同学热血沸腾地从军。那年我刚入学,看着学长们慷慨激昂奔赴战场,也很受了些感动。但我认为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北大,怎么会去当兵打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