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

屹立在怒江河谷上方的松山依然沉默无言。二十多年前日军占领了它,抓来上千中国、印度、缅甸的民夫,在它的山腹里开肠破肚、挖沟掘壕,苦心经营两年之久,构筑成半永久性的防御工事,侵略者一度扬言:这是“东方的马其诺防线”,中国军队要攻下松山,除非怒江水倒流。松山没有反驳,只用它满山的松涛日日夜夜地低鸣,像一个被掳走的孩子想回家的哭泣;两年之后,中国远征军席卷而来,炮弹犁翻了松山上的每一棵松树,鲜血浸透了松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它曾经因为遍山长满古老的松树而得名松山,也曾经因为一场恶战而写入中日双方的军事教科书。饱尝战火之后,山上寸草不留,但抗日阵亡将士的尸骨重新肥沃了这座巍峨的大山,现在它再度郁郁葱葱,大腿粗的松树布满山岗丘壑,像从阴间地府再次站立起来的士兵。这是一座需要拱卫的南国边陲大山,这是一座磨砺人血骨的人间炼狱。就像现在,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松山劳改农场。

半年以前,赵广陵被移送松山劳改农场。他的罪名除了历史反革命之外,又新加了一条:战犯。历史如是具有嘲讽意味,但人们并不以为然,似乎早已忘记了二十多年前发生在松山上的一切。即便不能忘记的人,也不自觉地将那些当年为国家民族而战,却不幸站错了阵营的人当成了他们永远洗不掉的人生污点。赵广陵这种拒不主动交代历史问题的死硬分子,在被再次宣布判刑十二年、押送松山劳改农场服刑时,他的回答是:

“在哪里得到的勋章,就在哪里交还回去。我配这十二年。”

到了松山劳改农场,赵广陵才发现自己在这场运动中其实一点也不冤。向人民认罪是必须的,势不可挡的,就像面对铺天盖地涌上来的敌人,你要么战死,要么缴械投降。历史再一次发了大洪灾,你不过是洪水滔天中的一棵小草,多少参天大树都被连根拔起了,遑论一介草民。

一个雨天,赵广陵所在的木工队——在哪里他都要靠木匠这个手艺活下去——接到命令说,有辆牛车翻倒在山道上了,牛挑翻了新来的赶牛老倌,挣脱了轭,发疯般地逃了。管教干部让赵广陵他们赶紧去救人、找牛。

一到夏季,松山上总是那么多雨。就像当年的松山战场上,泪飞化作倾盆雨,尸为腐泥血成河。赵广陵带了两个犯人来到出事处时,见到一个佝偻的背影蹲在泥地里号啕大哭。雨水鞭子一般抽打着他的背,似乎打得他疼痛难忍才这样在荒天野地里放声哀号。

“嗨,别哭啦,牛是哭不回来的。”赵广陵一步一滑地走到他跟前说。

老倌抬起了头,赵广陵不知是站立不稳还是腿上的骨头被一把抽走了,他“扑通”一下给这个赶牛老倌跪下了。

在赵广陵的劳改生涯中,监狱里的大知识分子、国家精英见得多了,比如说第一次坐牢时的同改刘麒麟,赵广陵相信我们国家爆炸的第一颗原子弹一定与他有关。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无论是国民党的监狱还是共产党的监狱,关他这样的人也就罢了,但那些民族精英、国家栋梁,你都可在监狱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本来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同时又藏龙卧虎,这个社会一定就不正常了。但再不正常,都没有这一次让赵广陵震撼。30年代的知名作家、延安时代的革命文艺工作者、西南联大的教授、地下党,堂堂省文联主席李旷田,此刻也成他的同改了。赵广陵跪下了,不仅仅是为李旷田,还为自己的国家。

“李……主席,李老师……”

“不是什么老师了,更不是什么主席,我现在是劳改犯4387号。”李旷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很难为情地说,“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呢?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原来也会和一个国民党的旧军官同为囚徒?没想到他们再次见面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时刻?这些年来李旷田疏远了赵广陵,50年代在赵广陵结束人民管制时,逢年过节他还会给赵广陵寄一份贺卡什么的,有时还会来一封温暖的短简,询问一下家庭和生活情况。赵广陵每次总是会很认真地回一封长长的信。他还记得有一年的迎春茶话会,李旷田特地寄来一份邀请信,让赵广陵放下思想包袱,来和昆明的文艺家们见见面啥的,那天赵广陵甚至都走到翠湖边了,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那代表全省文学艺术殿堂的大门。不是他自卑,而是他感到自己不配。在赵广陵第一次被判刑以后,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连他戴罪立功提前释放留队,他也没有主动给李旷田去封信。想过,但没有那份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