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2/10页)

错误的时空给了赵广陵证明自己勇气的机会。那头跑掉的牛终于没有找回来,这被农场看作是一个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因为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劳改农场,不要说一头牛,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李旷田由此被关进了禁闭室,罪名是盗窃耕牛团伙分子之一。农场夺了权的造反派认为,人发疯是正常的,牛发疯就非正常了。所以李旷田事后交代说牛发疯了,显然就是一派胡言。况且前不久人们发现松山下面的街市上有人私自卖牛肉,这就是黑市,有黑市一定就有破坏国民经济秩序的黑团伙。大家都凭票才能吃到牛肉,一根牛毛都属于国家财产。一小撮敌视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是农场里真养得有天鹅,这帮反革命杂种连天鹅屎都会吃哩。

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是个粗鲁到放屁都带革命性的左派,这种人忠诚、革命干劲大,但没有多少文化。他认为这些被送到农场劳改的牛鬼蛇神反革命就是让他三代赤贫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从50年代一翻身就积极投身土改,斗地主、剿匪、肃反、镇压反革命,按他教育犯人们的说法:我是光着屁股跟共产党闹革命,把那些穿阴丹布的地主富农一个个斗翻在地吃屎了。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仿佛斗人、整人,到“文革”时期的打人、吊人,是其与生俱来的天性,也是革命性中最重要的基因。他最具威慑力的一句话是:小心我吊你“半边猪”。吊“半边猪”是他的一项专利发明,即将细麻绳分别拴住人的大拇指和大脚趾,横空吊起来。再刚强的汉子,也抵不住吊半天的“半边猪”。如果你真扛了半天,他就会在你勒到骨头的拇指上撒点盐或者辣椒面,说是给你消消毒。从50年代吊地主富农、土匪流氓,到60年代吊倒霉的走资派、反革命,此法屡试不爽。他上识字班扫的盲,在连续的运动中无师自通、锻炼成长,运动来得越多越大,他的进步也就越快越神速。令人奇怪的是,“文革”中这个农场的很多解放干部、土改干部都被打倒了,而他却能从一个普通劳改干部被结合进农场的革命委员会。也许因为他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阚天雷。

阚天雷把赵广陵叫到公室,要他主动揭发李旷田盗卖农场耕牛的罪行。因为他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他应该看到牛是怎么被卖掉的,李旷田又是怎样存心破坏国家财产的。阚天雷知道,赵广陵是“二进宫”的犯人,监狱饭早吃出滋味来了,明白如何迎合管教干部,况且他在木工队还是个小组长,大小是个犯人中的头。他最后对赵广陵说:

“你揭发了,我就不吊你的‘半边猪’。”

按农场方的规定,凡是被叫去谈话的服刑人员,进门喊“报告”后,要自觉蹲在地上,管教干部代表政府,因此你就必须仰着脸跟政府说话。

“报告政府,牛是自己跑掉的。因为挣断的牛鼻绳还有一截在车上,牛轭是在翻车时崩断的。这些你可以去看看。那牛车还在我们木工队。”

“你想包庇他吗?”

“不。我说的是实情。”

“等我把你吊起来,你说的才是实情。是不是?”

“你就是把我也关禁闭了,我也这样说。”

“赵广陵!你个国民党癞子兵,你给我放老实点,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松山。”赵广陵扬起了头,眼眶里有股温热的东西要淌下来,不知是为了努力止住它,还是有些名字——无论是人名还是地名——当你在某种场合下提到它时,浑身都会血脉贲张,他竟然忽地站了起来。

“蹲下!”阚天雷喝道,“我认得是松山。我看你是不认得这里是劳改农场,是改造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你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别以为我不掌握你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罪行,枪毙你十次都死有余辜。你到底揭发还是不揭发?”

“报告政府,我昨天才听说他是‘裴多菲俱乐部’在云南的总代理人,是全省资产阶级黑文艺的总指挥,还是‘胡风反党集团’分子。这样的人绝不会盗卖耕牛。他从前可是一个有名的作家,还是省文联的主席啊。”

“什么作家,什么文联主席,都是混账王八蛋、牛鬼蛇神!你以为我没上过学,就治不了他们这些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吗?”

“报告政府,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敢羞辱我的老师。”

“羞辱?”阚天雷背着双手走到赵广陵面前,抬起一只脚踩在赵广陵的右侧脖子上,那双解放橡胶鞋都裂口了,阵阵臭味熏得他只想呕吐。“这叫不叫羞辱?”阚天雷问。

“报告政府,这是改造。”赵广陵尽管是蹲着的,但就像把别人施加的侮辱骑在胯下,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