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第3/7页)

送水送饭的窗口只有巴掌大小,平常是被封闭起来的。当每天一束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进来时,便是送饭的时间。那光线会灼得他眼睛生疼,但他比渴望一点发馊的食物更渴望一丝光明;比渴望光明更渴望政府给他一个说法。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造反派,我有历史旧债,但我已经坐过牢了,改造好了,还立功受奖提前释放了。我现在只是一个认真劳动的木匠,勋章是国民党发的,但那是为国家为民族抗击入侵者用鲜血和拼老命挣来的。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朝代,不视抵抗外侮的人为英雄?

可是在深渊一般的黑牢里,他的时空再度被扭曲,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方位感、时间感。他现在如何能保护自己的家?他只祈愿这再一次的磨难不要又给家庭带来什么灾难。他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他不能再在乱世中又添丧子之痛。他的痛,其实更多的是痛妻子之痛。舒淑文每丧失一个孩子,都要大病一场,半年都恢复不过来。人也神经兮兮的了,孩子在外面跌了一跤身上破点皮,也会让她惊慌失措、号啕大哭,仿佛这一跤是摔在刀刃上。豆芽已经是个十六岁多的半大小伙子了,她还坚韧地给他规定着诸多不准。不准下河游泳,不准上树爬墙,不准吃生冷食物,天一黑就不准出门,连自行车也不准他学。母子俩为这不准那不准经常吵架,开初舒淑文还可以靠棍子弹压,但在豆芽十岁以后,她的棍子常常被儿子一把夺过来撅断,舒淑文就只有哭了。赵广陵也理解,在一个经常没有父亲的家庭里,母亲要么是母老虎,要么是受气包。

再陷囹圄的赵广陵那时根本没有料到,这场从批判一出戏(《海瑞罢官》)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会演变成整个民族的灾难。当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巨手一挥,就把红卫兵发动起来了,赵广陵认为毛主席真伟大,要在中国实行民主革命。学生嘛,总是民主运动的先锋。一个人民领袖都敢于贴出大字报来,支持学生运动,真是气吞山河、举重若轻的大气魄。蒋介石就没有这样的治国韬略,因此在国民政府时期,蒋介石从来都不讨学生喜欢。谁失去青年,谁将失去未来。自推翻清王朝以来,中国的学生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撒野狂欢过。当年不管你是爱国反帝的,争民主反饥饿的,上街闹运动的学生总是被屠宰的羔羊,总是流血事件的主角。但你看看新社会,学生运动一来,一切显得多么气象万新、朝气蓬勃。位高权重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被打倒了,报纸上众口一词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普通老百姓才知道原来中国那么多人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连国家主席都想搞资本主义,元帅将军都是反党集团。世事乱象真让老百姓皂白不辨了。不过,国民政府时期那些纵横天下、上下通吃的“四大家族”以及贪官重臣,蒋介石可曾掀翻过他们中的一个?他可曾允许学生去革他们的命?因此他不得民心。国家不是哪几个家族的,国家是人民的。如果几个家族就统治了中国,那中国回到封建专制时代去得了。因此毛主席要把那些大高官打倒,让他们在成为大家族的萌芽状态时就灭了它。“削藩”嘛,哪个统治者都会这样做。赵广陵甚至想,蒋介石要是在四十年代像毛主席这样来一次“文化大革命”,说不定他还不会垮台得那么快呢。这个念头一闪时,自己都被吓一跳。你这个旧时代过来的人,难道还想回到过去吗?不,不是想回去,而只不过是有点联想而已,就像怀想一个旧日的恋人。但这也是有罪的。难道你娶了舒淑文,还在想她的姐姐?这既不道德,也有罪。罢了,“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赵广陵自己也承认,他的改造还不彻底。他还在个人的世界里顽固地保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就像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远征军是“伪军”一样。云南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文革”烈火大规模地烧到这个边疆省份时,已经是这场运动的第二年了。成为留队人员后,赵广陵恢复了每天读报的习惯,认真在报纸的社论、口号、批判文章中找自己活下去的方向。开始他认为这是中共上层的革命,是文艺界的革命,跟他这个木匠没有多少关系。可是他忘了,反右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还不是被网罗进去了。但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生存环境越艰难的人,侥幸心越大。哪个不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你越想平安,就越容易忘记危险。因此当赵广陵看到上至监狱长、政委,下至劳改农场的场长、车间主任都被打倒时,他才开始担忧起自己来。城门失火了,他这种池子里的小鱼安得逃生?他有反右的教训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就是战场的硝烟味,它们已经扑鼻而来了,席卷整个中国了。在这个管理严厉有效的社会,你无法躲避,无处可逃。当年赵广陵还是犯人时,有个同改逃了三次,三次都没能逃出去一百公里远。到处都是眼线和耳目,到处都是警惕性很高的革命群众。管教干部有时带犯人们上山采茶伐木啥的,他们只需在山下喝茶打牌,到了傍晚收工时,等着点名收队就是。苍茫大地上到处都是路,但每一条路对想逃的人来说,都是绝路。那时期赵广陵感到自己是在人头汹涌的狭窄山路上,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你想找个清静处是绝不可能的。多少人被推下悬崖了,多少人被裹挟着往前赶,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下一个跌下悬崖的人是不是自己。他唯有小心再小心,批斗会上一言不发,装聋作哑;风云人物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只是埋头干活,比一个还在服刑的犯人还老实。有人来叫他“同去、同去”造反闹革命,他都是苦笑两声:“我们这种人……”其实他在很早就得出了结论:局势失控了。他回家时跟舒淑文说,毛主席身边不是出了国民党特务就是出了大奸臣。带兵打仗的人最怕的就是自乱阵脚,相互拆台,军官士兵之间互相打黑枪,这样就离大溃败不远了。我不指望比别人躲得更远,只想如何保护好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