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第2/7页)

“这位红卫兵小将,远征军不是伪军。当年汉奸的队伍才是伪军。我们的远征军是打日本鬼子的,是在为我们的国家民族打仗啊!”

“啪!”红卫兵小将拍了一下桌子,“胡扯!”然后他又不说话了。似乎在想“伪”这个词究竟该怎么说才更雄辩霸气、击倒对方。那两个工人造反派没有什么文化,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审讯室寂静了两分钟,红卫兵小将毕竟是高中生,知道一些推理,于是他才冷冷地问:

“国民党是反动政权,你承不承认?”

“是。”

“远征军是国民党的军队吗?”

“是。”

“那它是不是反动的呢?”

这还真把赵广陵问倒了,他忍着全身的疼痛想了半天才说:“我承认国民党政府是个反动、独裁、专制的政权,我那时也很讨厌甚至憎恨他们。可我参加国民党军队,是因为日本人已经打到我的家乡了。况且,当时国民党军队是抗日的,共产党军队也是抗日的,大敌当前,国共都在合作抗日。我们远征军打日本人,应该没有什么错吧?当年我们远征军在滇西取得胜利,延安的十八集团军朱德总司令、毛泽东主席都发来过贺电。这不会错吧?”

“你胡说八道!毛主席会给你们国民党反动军队发贺电?你这是污蔑伟大领袖!”钢铁厂的那个战斗队队长冲了过来,一拳又把赵广陵打倒了。然后他又抓着赵广陵的衣襟把他拎起来,“说,远征军是不是伪军?”

“不是。”赵广陵大口喘着粗气,倔强地说。

“这些反动奖章,是你抓了多少地下党,杀了多少革命者才得来的?”

“是杀日本鬼子换来的!你有本事,你杀几个鬼子给老子看看!难道你们非要我承认杀日本鬼子是我的罪行吗?难道中国人整中国人,就是你们的革命吗?”赵广陵彻底被激怒了,他打算和他们抗争到死。当年为什么不死在抗日战场上?这一辈子活得多窝囊啊!他早就想爆发、想呐喊了。那么,就像闻一多先生那样做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吧。

出乎赵广陵意料的是,他们不打他了,竟然都呆呆地望着他,就像望着威武不屈的手下败将。对有些被打倒了再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的人,打人者即便是流氓无赖,也会感到无趣。再强大的革命理由,再强悍的斗争哲学,再坚如磐石的阶级立场,只要他还是个人,只要他还能分辨出日本侵略者和中国人不共戴天的民族仇恨,他都应该在这个抗战老兵面前感到羞愧。

三个审讯者似乎都感到审不下去了。追问历史,往往会追问到自己身上。他们抓赵广陵,本来是想通过对那几枚勋章来历的追查,挖出赵广陵隐藏得更深的反革命历史来。按照他们的逻辑推理,能得到国民党反动政权勋章的人,一定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但谁能料到这些勋章跟打日本鬼子有关呢?历史太容易被遮断了,他们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百分之百地相信当年国民党是“假抗日、真投降”,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自己家乡的那场抗击侵略者的战争,他们的父辈祖辈不敢说,课本里告诉他们的是另一套说辞,这个反革命分子赵广陵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最后还是工宣队的饶队长老到一些,他说:

“赵广陵,你只要承认远征军是国民党反动派的伪军,这些奖章是反动的,就算认罪了,我们会宽大处理你。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赵广陵仿佛不假思索就回答了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就像绝不会承认一加一等于三一样。

“我们必须再次告诉你我们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坚持自己的反动立场,是要再进牢房的。”红卫兵小将用法官的口吻冷峻地说。

赵广陵沉默了。他满脸血污,疤痕又抽搐起来,扯得面部神经刺痛难忍,膝上的双手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他不是在担心如果顽抗到底的话,会有几年的刑期,而是在想刚刚恢复了没几年的正常家庭生活,又将面临怎样的破碎、哀怨、冷清、清贫,以及孩子们对他的失望乃至厌恶。

没有比从精神上击垮犯人更令审讯者有成就感的事情了。饶队长再次追问:

“承认不承认?”

“不。”

“真是个又臭又硬的国民党反动顽固派。先关起来再说。”

赵广陵又重新回到牢房里了,只不过不是当年十二人一间的大号子,而是只关一个人的禁闭室,其实就是黑牢的代名词。它约有三平方米大小,一米五高,里面只有一张八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的木床,人睡觉只能蜷缩着,想站立时也必须保持低头向人民认罪姿势。与其说它是一间“室”,不如说它是一个“窟”,或者一座“穴”。狭小、逼仄、潮湿、闷热等,都还不算最折磨人的,无垠的黑暗才是夺人魂魄的冷血杀手。按那个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的说法,时间被“黑洞”捕捉了,吞噬了。那时赵广陵怎么也理解不了时间如何被逮住、被一口吃掉。这个只有具备外星人的头脑才能理解的深奥理论,只要把你关进禁闭室,你马上就明白了。对一个接受改造的犯人来说,限制你的自由只是第一步,囚禁你的光明是第二步,再剥夺你的时间,那可真是触及灵魂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