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4/12页)

“他们不过是为民众争说话的权利,为国家争和平与民主。”

“说话嘛,你就好好说,干吗要骂领袖和政府呢?当年我们打日本人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来骂?现在抗战胜利了,大家好好地服从领袖,不就把国家弄好了?偏生又冒出个共产党,唆使他们要什么民主。”

“小三子,”郑霁当赵广陵的勤务兵时,他都是这样叫他。“不一定是共产党唆使他们,而是中国需要民主与和平啊。那美国、英国、法国的民主,是共产党搞的?它们实行民主政治时,世界上还没有共产党哩。民主政治是大势所趋。”

“老长官,你是读过书的人,我说不过你。但兄弟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有一天上峰的命令下来了,我就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了,照着名单捕人就是。”

赵广陵吃了一惊,“什么名单?谁的?”

“当然是那些乱说乱讲,跟政府过不去的人了。”郑霁在自己的老长官面前完全没有警惕性,不用赵广陵追问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来,“霍司令(时任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已经去南京请示去了,上峰只要一同意,我们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赵广陵接过名单一看,第一名是李公朴、第二个是闻一多。坊间的谣言果然不假。在一个压制人们自由表达、言论极端不自由的专制体制下,谣言常常就是预言,由不得你不信。他沉默了片刻,才神色严肃地说:“小三子,闻一多是西南联大的知名教授,我们民族的大师,也是我的先生,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到来,你会去抓他吗?”

没想到郑霁反问道:“老长官,难道你没有当过军人吗?”

赵广陵无言。中国的军队里从来就缺少有民主思想的军人。闻一多先生当年鼓励联大的同学从军抗日,就说过从军打日本人是重要的,同学们去改造国民党军队也很重要。闻先生也许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改造一支专制政权的党军,比战胜侵略者更困难。

郑霁又说:“老长官,你刚回昆明不久,不知道这边的行情。什么学生啊教授的,都是些共产党匪谍。不把他们肃清了,前方的将士如何安心打仗?”

看着自己老下属的那份认真劲儿,赵广陵瞬间万念俱灰。这个丧失了理智又专制独裁的政府即便打赢了内战又怎样?他从郑霁呼出的气息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们曾经一起蛰伏在堑壕里,等待冲锋赴死前的片刻寂静;他们也曾经一同在腐烂的死尸堆跳跃滚打,身上全是血水、尸水和断肢残肉,那时他们的心是那样近,就像一个被窝里焐大的亲兄弟。他有了这些生死兄弟在身边,心中踏实而坚毅。现在,侵略者被他们打跑了,对民主的追求却让他们生分了。

在把民主当成只穿一天的漂亮婚纱的专制政权统治下,那些成天要娶民主为终生新娘、泪里血里呼唤她的人,是“盗火者”,也容易被官方控制的主流舆论众口铄金地说成恐怖分子、流氓、恶棍,哪怕是李公朴这样品行高洁的书生,闻一多这样学富五车的教授。自抗战胜利以来,坊间就充斥着对这两位先生非常不利的舆论,未经证实的传闻,从报纸上含沙射影的攻讦,以及从电线杆子到小巷口的东贴一张西贴一张的小字报,无所不及其能事。什么李公朴携带共匪的巨款来昆,目的是要组织暴动啦,什么闻一多在昆明号召万人签名要民主的运动,是受了共匪的操纵、为出风头博取社会知名度啦,以及李公朴先生和昆明某妇人如何纠缠不清,遭人打上门去啦,等等。政府当局又不敢诉诸法律,把这两位先生送上审判台,公开审判他们的“罪行”。他们更不敢不让他们讲话写文章,因为政府还在虚与委蛇地跟共产党谈联合政府,还在羞羞答答地跟各民主党派谈宪政步骤。一党专制的政府即便干的是婊子的勾当,但牌坊是一定要立的,哪怕这牌坊立得歪歪斜斜,满是污秽。他们自己没有了公信力,又不敢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民主是不需要的,也不准随便乱提。他们只是采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力图让人们相信,这些呼吁民主与和平的教授,是制造恐怖、颠覆政府,生活腐化,哗众取宠,破坏人们平静生活的动乱分子。他们将在美丽的春城实施爆破、纵火、暗杀等扰乱社会治安的活动。甚至连物价飞涨、钞票贬值、世风日下、家庭不睦,都跟他们有关。

赵广陵和李公朴先生不是很熟,但抗战时期他在晋察冀打游击时,经人推荐读过李先生写的《华北敌后——晋察冀》一书,这本书里写了李先生在延安的见闻和他对共产党领导下的第18集团军敌后抗日的情况。当时身为国军军官的赵广陵并不以为然,甚至还认为李先生的书里也不无偏颇之处,他对同僚说:“我就是个书生了,李先生比我更书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