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3/12页)

有个同学说:“好嘛,你可以去找昆明的‘闻一多夫’‘李公朴斯基’认老乡了。”那时右翼的报纸经常给思想左翼的人起俄国名字,闻一多、李公朴这样的知名人士也不能幸免。

赵广陵说:“没有人说你是共产党就好。”

“我还真想见识一下谁是共产党哩。你们中有吗?” 穆旦摁灭了手上的烟,“抗战一胜利,一夜之间,好像满天下都是共产党,都是共产党的主张和学说。Absurd era(荒谬的时代),我所供职的军队要打共产党,共产党倡导的民主自由、联合政府,又是我们追求的。”

穆旦也很同情赵广陵眼下的境遇,他说:“随我去207师办报纸吧,我们的师长罗又伦将军是个儒将呢。基本上不管我们在报纸上乱说乱写,哈哈。”

赵广陵心想,这老兄怎么如此天真啊!内战就要全面开打了,政府都不会再允许你乱说乱写,更何况军队?但面对学长,他不好多说什么,只以想回家为由婉拒。赵广陵不明白的是,去年北大外文系已经聘请穆旦去做讲师了,他父母又在北京,既能在北大教书,又可侍奉父母,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他老兄竟然还是舍不得军旅生涯。穆旦的解释是,罗又伦将军待他不薄,都是从野人山回来的患难战友,盛情邀请之下,他当然不好推辞了。不过,作为当年在联大一起徒步从长沙走到昆明、一起泡过茶馆、一起谈论过女生、一起办过壁报、一起在低矮简陋的教室里聆听过教授们讲艾略特、奥登、兰波、叶芝、波特莱尔,还一起在日机的轰炸间歇跌跌撞撞地追逐过现代派诗歌的学弟和诗友,赵广陵又相当清楚,穆旦这样才华横溢、注定要成为中国诗坛坐标式人物的诗人,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永远是他创作的双翼。1942年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报名从军的西南联大青年教师。他说奥登都可以去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的战斗,我为什么不能去缅甸打日本人呢?古往今来,全世界的诗人,都有相同的浪漫精神,都渴望那种knight(骑士)生活。

一个大诗人,绝对拥有最纯真的心,纯真到了极致,他就难免天真幼稚。可是,诗人,你要经受多少失败,多少回自讨苦吃,才会写出穆旦这样的诗句:“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一年以后,赵广陵在云南的乡下得知穆旦的《新报》被查封的消息。再一年,207师在辽沈战役中战败,所幸的是,因为《新报》被查封,穆旦早已离开了207师去联合国世界粮农组织救济署工作了。也是这年,赵广陵在《大公报》上读到穆旦的新作: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开始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赵广陵没有穆旦写诗的才华,但他比穆旦更能洞悉时局的混乱。他比穆旦提前知道了“暴力的种子”不会“开出和平”,只是他在多年以后才会读懂“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的深刻含义。作为动荡时代的一个普通人,他们的人生悲剧不可避免。那时的中国正挣扎在一个最充满希望又最混乱不堪的局势中,这意味着光明在梦想中,黑暗却深深地笼罩了一切。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看到了民主中国的光明,独裁政权却把他们的名字染黑。赵广陵回到昆明后,还见到过自己从前的军中弟兄,昆明警备司令部宪兵十三团的中尉排长郑霁。当年他在赵广陵手下从勤务兵干到上士班长,九死一生回来后进了宪兵团。他没有什么文化,但聪明活络、勤奋用功,打仗也勇敢,比那些壮丁兵肯用脑子。在松山战场上,他一人拿下两个地堡,却还能活着回来。他在给赵广陵当勤务兵时就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穿军官呢子服、着高筒马靴、骑高头大马回到家乡。让邻村的张财主一家看看,他们老郑家也终于出了他这样的人物。他对赵广陵说:

“老长官,现在国家戡乱时期,那些个读书人可真比日本人还难伺候,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你说说,是他们在给政府添乱,还是政府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