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6/12页)

赵广陵不明白的是,闻先生不把吃软饭的同学赶出教室,却把他赶出了北门书屋的民主周刊编辑部。要是巨浪还活着就好了,赵广陵想。他不是闻先生的高足,巨浪才是。闻先生当年喜欢用秃头毛笔书写教案或书信,那字自有一番名士风味,那些秃头毛笔都是巨浪负责为先生收集,他当年出入闻先生的家就像进自家的门。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昆明,闻先生头部负伤,后来联大的课程都改在早上七点上课,十点一到,师生都去城外“跑警报”。每次“跑警报”巨浪总是不离闻先生左右,一边走还一边向天上张望,仿佛随时要扑在闻先生的身上。在松山战场的一个夜晚,两个老同学彻夜喝酒长谈,说到当年在联大的岁月,赵广陵记得巨浪说:“天佑吾师,你说要是那次日本人的炸弹再扔偏一点,中国岂不少了闻先生这样的大师?这狗娘养的小日本,专门来炸我们的校园,是想断我们的文脉啊!”

就在赵广陵还在借酒浇愁的一个冰凉的雨夜,几颗子弹把一个国家对民主的向往击碎了。李公朴先生和他的夫人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偏僻的小巷里忽然蹿出两个冷血的枪手,他们没有多话,也没有勇气站在手无寸铁的李公朴先生的对面,而是从背后开枪。第二天凌晨赵广陵才得到消息,连忙赶到医院。那时闻一多先生和很多人都来了,人人眼里都噙着眼泪,泪光里都是燃烧的火焰。“无耻!”李公朴先生喊了一句,一口鲜血从口里喷了出来。

“我为民主而死!”这是他的最后呐喊。

“闻先生,不能再有人为民主而死了。”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赵广陵挤到闻一多身边,轻声对他说。闻一多回头看看他,神色严峻地说:

“像李先生那样为民主而死,是胜利的死!你怕什么?”

赵广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学生自走上抗日战场,就将生死看作白天和黑夜的关系。学生只是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报答先生一二。”

旁边有人附和道:“闻先生,我们要小心啊。那些流氓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先生,让我跟在你身边吧。”赵广陵恳求道。

有几个还没有北上“复员”的联大学生也说:“闻先生,李先生的后事还要料理,好多事都要您出头露面。我们打算成立一个纠察队,就让这位打过仗的学兄来带队吧。”

闻一多想了想,“学生纠察队可以,你先前说的那些国民党老兵,我不要。”

从那天起,赵广陵重新回到闻一多身边,特务的跟踪与监视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早年的训练让他具备了在人群就可看出谁是暗藏杀机的刺客,从身后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或鬼魅一般的身影中察觉出跟踪者在哪里。昆明的这些小特务,要论特种技能,大体都在赵广陵身手之下。李公朴先生入殓那天,仪式结束后他和几个民盟的人陪闻一多先生刚走出医院门口,几家媒体的记者围上来,记者还没有发问,闻一多先生就高声怒斥特务无耻、卑鄙,代表中国民盟云南支部申明此事一定要追究到底,查办真凶。这时一个担柴的老翁忽然冲着闻先生跌跌撞撞地过来,闻先生刚想上前去搀扶,赵广陵一步抢上前去,挡在闻先生面前。他抓住那担柴人的手腕时,感觉到了他手上的力量,那是一双舞刀弄枪的手。赵广陵低声怒喝道:“狗特务,给我滚开!”那家伙的目光顿时散乱了,畏缩了,扔下柴就跑。而闻先生还浑然不觉,问赵广陵这老人家怎么了。幸好这时又有个记者追上来提问,才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

在李公朴被暗杀的第二天,赵广陵就找到了郑霁,将他堵在被窝里。他对着衣冠不整前来开门的郑霁劈头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在国军中,老长官既是兄长也是父亲,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了个乞丐,要打要骂都随了他去。

“不是我们干的,老长官。”郑霁捂着脸说。

“那是谁干的?共产党吗?”

郑霁没有过多辩解。他把赵广陵引进屋,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证件来递给他看,赵广陵一下就怔住了,像不认识自己的老下属一般。

原来郑霁不但是宪兵团的中尉排长,还是军统的人。军统无所不在的触角赵广陵并不陌生,就是在铁板一块的军队里,你也随时得提防军中的同僚中谁有军统的背景。戴老板的一个指头,抵得了一个陆军上将。郑霁说:“老长官,不是我们军统的人干的,就跟党国没有关系。我们也正在查呢。霍司令的特务营、宪兵团、稽查处、省党部的人,还有云南的地方势力,甚至共产党的地下党,都有嫌疑。老长官,你不知道,杀人竞赛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