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3/8页)

赵迅静静地望着他,脑海里幻化出那些战争场面,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一本采访本、一支笔或者一台照相机的战地记者或“人民的艺术家”了。

但是李旷田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不过,社会主义新中国到处都热火朝天,丰富多彩。听听外面的锣鼓,看看那些斗志昂扬的人民,我们的艺术家到哪里找不到新的生活、新的感受?还怕写不出新的作品?因此我们要赶快组织起来,行动起来。”

让赵迅感到有些亲切的是,李旷田推开了椅子,把一只脚搭在了桌子上,还抽出一支烟来问赵迅要不要。赵迅忙摆手说自己不会。李旷田把烟叼在嘴上,“你可以去找你在昆明话剧界的那些朋友们,希望他们都加入我们的文联。我看得出来,你有很好的组织工作能力,又有一定的才华,好好干吧,你这朵小小的迎春花,文艺的春天真的来了。我知道的,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北上复员,昆明的话剧事业就萎靡不振了。没想到你们还在坚持,真不容易啊。戏剧家协会成立起来后,我看你可以干个副秘书长”。

赵迅真的有如沐春风之感了,他从椅子上激动地站了起来。“李老师,李老师,你……你对我真是有知遇之恩啊,学生不知何以为报了!”

“不要感谢我,你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自谦为学生,当导演,你还是我的老师呢。”李旷田吐出一口烟,“不过呢,对你的政治审查还是必要的。你还要详尽认真地把1949年前做过些什么,到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参加过什么组织、证明人是谁,发表了些什么文章,都要写清楚。不能对组织隐瞒。你要知道,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每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都要像水晶石一样纯洁。”

窗外再次响起一阵阵密集的锣鼓,还有口号声断断续续传来。赵迅心有余悸地想:有杂质的人,又被清除一批了。

岁月有时是折叠的,有时又是被重新组合的。难的是这岁月中的人,当他们恰巧处在这折叠处和组合处时,就会像赵迅的那张脸,被痛苦地改变,并且面目全非。

赵迅推着自己那辆美国产的莱凌牌自行车从省文联筹备办公室出来,内心既狂喜又忐忑,他想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又禁不住想往人少的地方躲藏起来。刚才几个穿列宁装、举着小旗子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时,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一眼,又回头再看一眼。赵迅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可疑所在。他还穿着美军的翻领飞行皮夹克,骑的是美国自行车。这两样东西都是抗战后在昆明的旧货市场淘来的。美军飞虎队撤走时,不要说一辆自行车一件飞行夹克,就是一把手枪、一辆吉普车你都可以在护国路旁边的黑市上买到,曾经还有个家伙问赵迅要不要美军的军用电台哩。当时赵迅动了一下念头,想买来作为收藏品,幸好价格没有谈拢。今天的公判大会上就枪毙了一个暗藏电台的国民党特务(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旧时代的时髦玩意儿,与这个崭新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君不见街上长衫马褂少了,旗袍更是几乎绝了迹。改天换地,当然也要换一换人们的衣着打扮,而你还大摇大摆地穿着美帝国主义的皮夹克!真是一个出门赴宴时总穿不出得体衣服的蠢妇。赵迅骂了自己一句。这是一个让破衣烂衫的人们扬眉吐气的时代,赵迅想起自己穿着补丁衣服求学的羞涩青春,又不能不由衷赞美眼下这个时尚风气转变了的社会。

他在翠湖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了碗米线,冬天的翠湖除了堤岸边的杨柳还显得落后外,其余花草植物依旧红肥绿瘦,一如既往地积极表现、提前进步到春天。只是如今已不见那些无论四季如何变换,都在这如翡翠遗落闹市的湖滨读书的西南联大学子,手挽手的恋人,唱京剧的老票友,以及桨声灯影处的优雅宁静,或者纸醉金迷。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那就赶快改变吧,所有的人我都不再认识,也都不要认识我;所有的旧日时光我都要尽快忘记,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新社会新机遇,不仅要让我再换一张脸重新做人,我还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我要好好表现,证明给他们看,我要争取去做一个人民的艺术家。

前两天刚来了一股寒流,昆明冬天常见的太阳不见了。稍纵即逝的寒流,总让这座常年被阳光温暖着的高原城市微微战栗。一群喧闹的人在湖心岛上学北方的秧歌,红衣绿裤,红色的绸子,给有些肃杀的冬天带来一点不真实的暖意。这是眼下最时髦的艺术,大街小巷都有北方秧歌的锣鼓声和飞舞的红绸。赵迅记得还在1948年前后,这种并不复杂优雅,但处处透着某种叛逆和活力的舞蹈已经在昆明的大学校园里悄然兴起,学生们还流行唱陕北的歌曲——“对面个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一面面的个红旗硷畔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队引回咱家;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个馍,招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还有“山那边哟有个好地方呀,金黄的谷穗儿堆满仓,你要吃饭得耕种,没人为你做牛羊”等高亢嘹亮、野性十足的歌儿。校园里的特务们把唱这些歌曲的学生都写进“黑名单”,但是他们又不敢以唱“淫秽歌曲”的名义捕人。人们已经被当时那腐败的独裁政治压抑很久了,民心所向,已昭然若揭。上周赵迅的迎春剧艺社应昆明军区文化部的邀请,为即将奔赴朝鲜战场的士兵们慰问演出,他们带去了话剧《雷雨》,但演出效果从士兵们稀稀落落的掌声中便可感受出来,而军区文工团的一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秧歌舞蹈,把那些北方来的士兵舞动得情绪激昂,喊叫声震天。饰演周朴园的老韩在后台嘀咕道,我们是秀才演戏给当兵的看了。赵迅立马制止了他的牢骚。不要乱说,看来以后我们也可以在舞台上增加扭秧歌的场景。老韩大叫,我的赵大导演,《雷雨》里哪一场可以扭秧歌?把个买米线起家的大导演噎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