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第2/74页)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时笑过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味索然了。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个高兴。这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

“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啰。”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回来后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女人铺上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我让你下辈子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调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很好,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伸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也没有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有名的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曲琴声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树下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已耗光,来一阵发作,与其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为是航空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子的妓女却被强征入煤矿,在阴湿的井下挥动铁镐。她会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有多少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木了,她产生了一种要抵抗这种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

脱却世间苦。

只因恋斯人,

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原料,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一桶汽油比一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我也受了伤。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里。我本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歌声,我又涌起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宪兵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29主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即冷静地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29引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井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暗,夜空多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弹的火花在夜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