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美龄

顶端呈羽冠状的镶有花瓷砖的大壁炉里,有几段木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但因为这个客厅太大,又加室外狂风咆哮,仍然使刚刚到达南昌的宋美龄感到寒冷。她脱去镶有雪白柔毛滚边的披风之后,只穿一袭锦绣长袍,虽然风姿绰约体态娴雅轻盈,委实也穿得太少了。这是长久没有住人的宽敞的客厅,温热的炉火反而使室内弥漫着潮气。厚重的窗帘,在室外冰冷的气流冲击下微微颤抖。

她吩咐秘书在壁炉里加柴,几分钟后,室内温度似有所提高。她坐在一张靠壁炉的宽大的长沙发上,腿上裹着毛毯,望着窗外的景物,静默地沉思。

她和最亲密的顾问端纳由南京来南昌之后,才知道红军已经渡过湘江的消息,并且知道了原因。

蒋介石迎接她到住处之后,便去开军事会议了。她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这种模糊的不安已经具体化为内在的恐惧。

她想起临川(抚州)之夜。

那是一年前,十九路军被蒋介石调离湘沪抗日战场之后,分批开抵闽西南,参加反共内战。十九路军将领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认识到与红军作战没有出路,便联合国民党内李济深等反蒋势力,并与中共中央达成军事和边界协定,于1933年11月18日在福州鼓山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公开反蒋,11月20日成立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

蒋介石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地骂了一声:“娘希匹,都是该杀的叛徒!”他的面孔由于痛恨引起的痉挛而扭歪了。过了大约二十秒钟,他在一阵狂风乍起般的感情激荡之后,抬起头来,用发热病似的两眼盯着宋美龄说:

“我必须先解决他们!不然,我们的第五次围剿就完了!……背叛,背叛,可恨的背叛!”

“达令,我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宋美龄靠近蒋介石坐下来,把丰润纤巧的手放在丈夫抖颤的手背上。她心里虽然比丈夫更为焦虑不安,但她不能不克制自己,以便给丈夫以最大的宽慰,“一个十九路军,总不会比冯、阎联军更难对付吧?”

“我担心他们和共匪携起手来!”蒋介石的担忧立即感染了宋美龄,但她想不出任何主意。

“愿上帝保佑我们!”

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蒋介石完成了由震惊到愤怒,由愤怒到沮丧,由沮丧到自慰,由自慰到权衡的心理过程。他站起来在室内转圈,他的胸中弥漫着炮火硝烟,数不清的军阀混战的场景在他脑屏上映现出来。

窗外狂风呼啸,但不很冷。蒋介石去翻放在紫檀条茶几上的台历。这一天是夏历十月初五,明天便是小雪了。他忽然狂烈地翻着台历,而后静止下来,脸上卷过一阵阵凶恶的阴云。初冬的阳光照到拉开的红丝绒窗帘上,呈现出紫血般的沉红。他因疲倦而憔悴的脸颊深蕴着倨傲和冷酷,似乎在平复无法忍受的创伤。

宋美龄怀着惶恐不安,从背后观察着丈夫的一切细微的变动。她美丽的眼睛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她把他视为“一代风云英杰”,在中国的土地上,没有人与他匹敌。她把他的一切征战,不管是对新军阀的还是对共产党的,都视为“险功奇勋”!违背家庭的意愿,割舍了原来的恋人,而跟他结合,不正是基于这一点吗?她急切地希望她眼前这个人统一中国,成为中国的主宰。而她,这位十六岁就进了美国韦尔斯利大学的美丽女士便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夫人!

她在后来,给她美国女同学的信中,描述过这一刻的心情,她写道:

……一想到我国面临的灾难,我心痛万分。旱灾涝灾造成了饥荒,匪徒们受到了共产主义的煽动。现在无耻的军阀为满足私欲又挑起了血腥的战争……

宋美龄轻轻地站起来,但她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正在踌躇与悯然间,蒋介石猛然转过身来:“让圣母玛利亚祝福我们吧!”他拉着宋美龄的手,走到拉斐尔画的西斯廷圣母像前,默默地画了十字。

“兵贵神速!必须灭火于初燃,我就到抚州去督战。”

“你何必亲临前线?”

“从东征陈炯明起,我就习惯了,越接近前线,看得越清楚。”

“我陪你一起去!”

他们到达抚州(临川),下榻于并不豪华但很便于安全警卫的乡绅庄园。临川城的守备部队是总预备队第十三师。师长万耀煌,由于蒋介石在临川,特别加了小心,日夜不安,亲自出巡,生怕部下玩忽职守。上下均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

九十八师二九四旅旅长方靖,乘装甲车去前线视察部队。不知蒋在临川,回旅部时,装甲车驶至临川近郊,夜间与城防部队发生了误会,开始了枪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