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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在这里一门心思盼回家。果真回到家,人家不拿你当自家人,处处防着你是奸细、特务,那也生不如死啊!何况亲属也受牵连,没法做人。早知这样,还不如用一颗子弹或一根绳子自己了结,倒落个轻松爽快!我说。

又过了十年,珍珍老死了。

我把珍珍埋在后山上。拍着新垒的小坟堆说:珍珍,我这把老骨头,不想埋在这里。你死后也孤单啊!但我有家,我想回家。你不要埋怨我。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的。

埋葬珍珍的那一天,一个男人带着十多岁的男孩来到我家。他的口音一听便知是山东人。我说,你是素珍的男人吧,这孩子是素珍生的?那男人说,俺是素珍的男人,这是俺的儿子,也是素珍的儿子。我说,素珍呢,她还好吧?那男人便哭,孩子也哭。我便知道素珍不好了。他说,素珍死了。他又说,素珍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想来看你,又怕我们两个男人不高兴。俺也是不高兴,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前夫的,况且泰山也不能没有妈。是吧,泰山?泰山不答话,眼泪雾湿了眼睛,又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说,是啊,我这老头,孤单惯了,还有珍珍陪我呢,孩子哪能没有妈!泰山,你的孩子叫泰山?

是小名呢,大名叫王念安,我老家在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呢!

哦,可惜我和素珍没孩子,要是有孩子,我也会给他起名梁念安的。我老家后面的山叫安家山呢!

山东人说,真是巧啊,我们的家乡都有一个“安”字!

我把发章一家请来,同山东人一起吃饭。牛牛叫我干爹,山东人也爽直,要泰山也叫我干爹,孩子死活不愿意。我便说,素珍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不要为难孩子,叫什么没关系的。发章说,还是叫二伯,我是大伯呢!泰山跟着发章一起笑了,大大方方地叫了两声:大伯,二伯!

从此,山东人便把我当亲戚,每年过年都要带着泰山来看我,把发章和我叫大哥二哥。我留着好酒好肉,专等发章父子俩和山东父子俩来一起享用。

终于有一天,发章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可以回家了!

消息迅速传遍荣民居住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在思谋:回,还是不回。发章叫来山东人商量。山东人说,哪有不回的道理,俺朝思暮想都盼着这一天!我原想带泰山一起回去定居,但泰山不愿意,说他的家乡在这里。你们说,这孩子数典忘祖呢!

发章说,这么大的事,也得听听泰山的意见;先带他回去看看再说。山东人便说,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发章喝着闷酒,然后一个劲地诉苦:你嫂子这些天睡不着觉呢,我一提回老家的事,她便哭。她说我要是跟大婆子和孩子团圆了,就抛弃他们娘儿仨不管了!那边又一再来信催促,老婆守了一辈子的寡,终于知道我还活着,盼星星盼月亮的等我回去!我恨不得劈身两半,一半留在台湾,一半飞回大陆啊!老家的孩子是骨肉,台湾的孩子也是骨肉,顾了那头又顾不上这头,我都愁死了!

我倒是显得一身轻松,我想起盛勇曾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正适合我的心境。我说,我打算先回去看看。要是大陆肯容留我这样的人,我便回来处理房产。我想,家里再穷,总有一口稀饭喝,哥和弟不会让我饿死的。再说了,这把老骨头能埋回故乡,此生别无他愿。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大哥以前说过,我们这种人回那边,父母兄妹要跟着背黑锅,那我还回去干啥?

唉,你个笨牛,就认死理!风向变了,你没感觉到?听说,大陆的邓小平与老毛的思路不一样。老毛跟老蒋,也不知哪辈子结下的宿怨,弄得冤冤不解,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弄得两支军队也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而今,老蒋死了,老毛也死了,旧恨勾销,彼此还是同根同祖的中国人嘛!

山东人便笑,大哥就是大哥,站得高也看得远!

发章谦逊地说,不是我站得高看得远,听说大陆的一个大官,在报上发了一封公开信,把我们称为台湾同胞;既是同胞,当然都是中国人嘛!

发章说,来,为同是中国人,干一杯!

我们干了酒,发章又斟满,接着说,听说大陆实行开放政策,靠近香港的深圳、广州发展很快,外国人到中国受欢迎,香港、澳门、台湾人回去,也成了香饽饽,让人高看呢!

发章和山东人便催我,赶紧启程。他俩决定拿出积蓄,为我筹集一部分路费。

B37

送走山东人和念安,我反复思谋,这样回去很唐突,还是写封信探听虚实,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坐在饭桌前,摊开信笺,不假思索地写下“爹、妈”两个字,在心底也跟着轻唤了一声:爹,妈!突然一阵哽咽,泪水便滚落下来,濡湿了稿笺,无法再写下去,索性趴在稿笺上,痛痛快快地哭了,洗把脸,重新坐下,换一张新的信纸,再写道:父母亲大人。又停了下来,心想,不知爹妈还在么,这信是寄给父母呢,还是寄给大哥?最后确定,把父母和大哥大嫂的名字一齐写在信封上,总会有人健在的。于是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