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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章的家离成都不远,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们找上门去。

郊区比山区发展快,到处是水泥楼房。发章的儿子叫李成明。李成明是个鸡鸭贩子,到山区收购鸡鸭贩运到成都,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不但修了小洋房,还买了一部皮卡车跑生意。见到李成明时他正在院坝里擦洗车子,车厢里满是鸡屎和鸡毛,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带路的邻居是一个趿着灰色塑料拖鞋的小伙子,语气中毫不掩饰对李家的羡慕。听说他的老汉在台湾当了大官,有钱得很,用的是美金呢!李成明又是万元户,肥上加膘哦!小伙子老远就扯开嗓门殷勤地喊:李大伯,你家来贵客了!

随着小伙子的喊声,几个邻居也凑过来看热闹。李成明忙着给大家散烟,又向屋里喊道:惠芬,搬凳子出来,来客了!

梁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发章的信。又问,嫂子在么?

成明拍了两下身上的鸡毛,往屋里喊:妈,来客了!

惠芬搬出两把竹椅,又端来两杯茶水。

一个双手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黑色外衣敞开着,露出里面鲜红的衬衣,衬衣似乎裹在身上,显得紧巴巴的,从款式上看,仿佛是年轻人淘汰下来的;老妇人的头发全白了,眼眶下挂着两个又红又亮的眼袋,奇大的眼袋倒把眼睛显得又细又小。妇人的右腿只剩一条裤腿,在拐杖周围空荡荡地飘着,走路时全靠腋下的两根拐杖。

廷俊忙去搀扶,说:大妈,您慢点,小心摔着!

老妇人说:习惯了,不会摔倒的。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把两个拐杖熟练地收起来,放在手边。

梁草走到她旁边说,我是发章的朋友,从台湾回来,你是桂琼嫂子吧?

妇人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她的门牙掉了,说话显得不关风,便用一只手捂着嘴巴。

那个死鬼,没回来,几十年没音讯。你都晓得回来,他为啥不回来?

梁草说:他也想回来看看。他把一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递到她手里,她捏了捏信封,把上衣口袋翻出来,把信封塞进口袋,又才开口说:拿钱有啥用?没有他的钱,我们母子也活过来了。现在家里有点钱了,肚子也吃饱了,年纪一大把了,身体也残了,成天守在家,钱用不出去的,我要这些钱干什么?桂琼的话音里充满怨恨。

发章他……觉得亏欠你们母子俩,也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了!

那个死鬼,不回来,让狐狸精给缠住了?

妈……成明想挡她。

是不是?妇人把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逼视着梁草,他看着她盛怒的眼神和沉重的眼袋,便低下头,不敢看她。

发章说,叫您找一个人安度晚年。梁草嗫嚅着,最后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

死鬼说的啥话?找?找谁?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找得到人吗?妇人突然抽泣起来。

等了这么多年,就等到这句话!妇人觉得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妈……成明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您一辈子都在抱怨老汉……年轻时有人劝你结婚,你要死等……这把年纪了,还说这些干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吧!

桂琼分辩说:过日子?这些年,我过的是啥日子?!

成明说,现在有吃的有住的了,比前些年好多了,你还想啥?

桂琼盯着儿子,想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惠芬用围裙拍着身上的灰尘说:成明,饭菜做好了,请客人吃饭吧!

成明招呼我们吃饭,我去扶桂琼,桂琼用衣袖拭去泪水,说:你们上大桌吧,我只能在小桌上吃饭。

桂琼望着旁边的一个空茶几说,惠芬要把饭菜端来的。

果然,惠芬端了一碗米饭,又在桌上夹了一些菜放在米饭上,端来放到茶几上。

成明说:自从前年出了车祸碾断了腿,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廷俊说:老人孤独,你要理解她。

成明说:大哥,我们不比你们有单位的人,一分一厘都得自己挣。我在外跑生意,惠芬要给老三、老四带儿子,两对小夫妻都在成都打工,孙娃子丢给惠芬,一个五岁,一个才两岁,还有妈要人照顾,一时没有卖脱的鸡鸭也要喂养,惠芬的担子也不轻。

廷俊便没了言语。

成明端着酒敬了他说,大伯,这杯酒敬我爹,请您老人家代喝吧!

多喝了几杯酒,成明的脸红到耳根,这时也来了情绪,就向我们诉苦: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寡母孤儿,在队里受尽欺侮。妈年轻时活得烈,看到有人欺负我,就要跟人家拼命,吵嘴打架的事也没少干过,靠这个才拼着活下来。我是独苗,结婚后妈要我多带几个娃娃,农村的人欺软怕恶,大家族兄弟多就不受欺负。老天有眼,我生了三男一女。但农村结婚,要给儿子修房子,不然,娶不上媳妇。我便搞些小生意,从山区买来,卖进成都,那些年叫投机倒把,这几年叫勤劳致富。富倒谈不上,就是修了两个儿子的房子,还有一个儿子跟我挤在一起,还得再累些年,给他娶个老婆,才能完成父母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