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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解放军后,我至今还记得清楚的是解放军和国军对乌城的争夺。乌城紧靠原平,解放军对乌城采取了不同于原平的硬打猛攻,而采用旷日持久的包围,最后再猛然一击,便拿下了乌城。

包围是从第二年的春荒时节开始的。解放军在乌城外设置了堡垒,几条壕沟像几道死亡的紧箍咒。通往城内的路上有重兵把守。我们每天守在壕沟里,百无聊赖。对面城墙上戴着钢盔的国军士兵也守在那里,同我们一样百无聊赖。最早,大家还有放冷枪的,看见那些对着墙下撒尿的国军,便有人开枪,当然遭到了国军的还击。后来,有人命令我们,不准开枪!我心想不开枪守在这里干啥嘛,心慌得很。蒋国全说,你娃要看清楚火候嘛,这是打仗,不是扭秧歌!我说,打仗就要来猛的嘛!蒋国全说,你是人家的兵,就得听话。

后来我们被组织起来,夜晚去巡查偷运粮食的人,这些人中有商人也有化装成普通人的守城士兵。据他们说,城内粮价上涨,已经翻了几番。我们没收了偷运的粮食和他们身上的证件,并警告他们,再被抓到就地枪决,他们唯唯诺诺,唯恐我们不放行。我们白天睡觉,夜晚再次出击。我们拿着手电筒或提着马灯,一看见黑影就大声叫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黑影便乖乖地停顿下来。有一天晚上,蒋国全远远地看见有黑影,大声命令黑影站住,却发现黑影摇晃起来,一串子弹打过去,黑影仍然晃个不停,蒋国全大叫:有鬼,有鬼!我们的马灯一齐往那里照亮,才看见是一株杨树,树叶在风中舞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蒋国全说,我日你妈呀,吓得我出了一身毛毛汗!连续几天夜里,这株杨树妨碍了我们的视线,蒋国全带了一把斧头,怒气冲冲地砍倒,拉回来当柴火煮饭时烧掉了。

排查运粮者成了部队的最大任务。一条秘密指令传到了士兵的耳中,要让乌城成为一座死城,绝不让一颗粮食运进去。蒋国全悄悄在我耳边说,我有弟兄守在乌城,这下可惨啦!我说,听说吴明在城里,也不知他的具体情况。蒋国全使了一个脸色,后面有班长何顺诚跟着,何顺诚是本地人,他是向光明说的那种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开口闭口都说共产党好。他总是紧跟着我们,不擅伪装的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我们,站岗放哨或执行任务时从不间断。表面上,我对这个小兵恭顺得很,但心里一直压抑着莫名的怒火,老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娃还在吃奶哩!

偷运粮食很快减少了。国军的飞机从围城起便忙着向乌城空投粮食,解放军的大炮发挥了威力,每天都能看到飞机在空中爆炸的情景。何顺诚的确是一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他一看见飞机中弹,便要拍掌大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只有这时我才跟蒋国全互相对看,相视而笑,我也模仿着何顺诚的样子,向着天空正在散落的飞机残片,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何顺诚的叫声慢慢停下来,他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快向我跑来,他跟我拥抱在一起,他用双手拍着我的肩,跟我一起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看,又一架敌人的飞机冒烟了!何顺诚兴奋地说。我说,是的,敌人的飞机冒烟了!对我来说,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眼下,乌城就是我的敌人,吴明是我的敌人,还有那两架败落的飞机,也是我的敌人。

别看何顺诚这孩子年纪轻轻,心里清楚得很。对他来说,共产党给了土地,就是大恩人,而国民党要反对共产党,就是恩人的死敌,也就是他何顺诚的死敌。这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把心里的那点爱憎情绪都写在脸上。而他和我,也从那两句近似于儿歌或童谣的天真叫喊中,渐渐消融了防范心理,从那以后,他的眼睛柔和多了,但对蒋国全,他却一直那么冷冷地盯着。

人的感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而有一些人却会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直在寻求内心的认同,一旦认同了,他便接纳你,互相成为同党,形成力量,去对付那些在感情上无法接近或沟通的人。人与人之间如此,是不是战争也如此呢?

中弹的飞机越来越多,运粮的飞机减少了。飞行员就像惊弓之鸟,一听见炮声便胡乱扔下粮食,掉头就跑。黑压压的口袋随风飘落,很多粮食都落在我们的哨卡之内。飞机在天空中出现,国军的哨卡内便出现了一股一股的炊烟,然后便是潮水一般的人群跟着飞机的方向跑,飞机扇动着巨大的灰尘,扬起一阵黄色的烟雾,人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就像一些慢慢飞动的黄色大鸟,巨大的轰鸣压住了人群的惊呼声。从他们跑动的身影看,抢着米袋或面粉袋子的人,低着头小心地夹着自己的口袋,而更多的人群向飞机伸出双手,他们的手像随风摇摆的根须,在风烟中挥舞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