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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李梓富也受到刘兴华的批评,原因是他没有管好这些放过哨卡的人,让他们暴吃一顿,当天撑死了十多个人,这些人中就有那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地上堆放着骨瘦如柴的尸体。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个小山丘。刘兴华的眼睛盯在那些尸体上,他用手拍了几个尸体的肚子,那里传出食物的闷响。李梓富当场做了检讨,刘兴华挨个点了一些下级军官的名字,并命令我们,以后放进来的人,只能先给一碗稀饭。士兵们维持秩序,凡是不听命令者,格杀勿论!

李梓富带领大家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撑死的人埋掉了。蒋国全拉着穿红衣女人的双脚,头却在地上拖动,蒋国全叫我,梁哥,快来帮我一把,我抱着那女人的头,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张开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一只手还紧攥着半个未吃完的馒头。蒋国全放下尸体,试图扳开她的手,他说,妹子,你放松呀,你到阴间去好好休息了,再也不需要吃东西了。但他怎么也无法松开她的手。我说,算了吧,让她拿着,也许这样她心里才踏实。蒋国全叹息着,说,可惜呀,看样子她不过二十多岁。我说,孩子没了,这一家人都死了。

放开哨卡这一着很快瓦解了城里的军心。每天都有人向蒋军阵地喊话,他们说,蒋军弟兄们,放下武器,到这边来有好酒好饭款待你们,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蒋委员长救不了你们,你们的飞机早就不来了!

夜里,不断有士兵从城里出来投奔我们。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了吴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吴明,吴明却紧紧低着头不理我,我一直盯着他沿着铁丝网往外走,蒋国全说,别给自己找麻烦!我压低声音说,他在桂州救过我的命。蒋国全说,眼下他还是蒋军。我急了说,不管是解放军还是蒋军,老子只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蒋国全紧紧拉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手向吴明招手,我看见他转身走下铁丝网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呢,我激动得抓住蒋国全,他认出我来了,真的,他真是吴明!

吴明跟着一队人被送走了。我心想,他现在已投奔了我们,我们又是战友了。蒋国全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双手合十,默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们能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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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以后,当我们进入乌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这里的房屋被扒个精光,所有能当作柴烧的东西都被人抢去烧火煮饭,街道上只剩下残墙和烂砖。夏天刚过,城里却看不到一丝绿色,树叶啦、藤条啦都被人吃得一干二净,很多老树也被齐腰砍断,当作柴火烧掉了。残存的士兵一身酒气,气息奄奄地躺在坑道里,据说他们只能靠酒糟度日。街上仅存的两处肉摊上,赫然摆着几条人腿。血肉模糊的人腿,其中有一只脚还是被缠过的,那脚小巧而柔美,仅有拳头大小,这样精致的脚形要裹出来,想必是费了巨大的代价,却被当作肉跟其他的腿胡乱扔在一起。乌鸦在天空叫个不停,苍蝇简直把这里当成了乐园。

蒋军士兵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迎接我们的到来,有气无力地举手投降,任随处置也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们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架起大锅煮饭,一闻见食物的香味,他们便从各处掩体爬出来,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往外爬动。饥饿的队列就像蚂蚁群寻找食物一样浩浩荡荡地延伸,每一处食物摊前都聚满了士兵。死寂的城市里只听见几声枪声,惊跑了空中的乌鸦,后来听说,那是守城的长官开枪自杀了。蒋国全说,这年头,老子喜欢说的那句话最管用,谁给我们吃的,我们就为谁打仗!

一连几天,乌城上空布满了炊烟的气味,那些吃饱了稀饭的士兵们,贪婪地闻着这股气息,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们像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刘兴华在哭声里异常活跃,他安慰大家,现在,你们有了一个新家庭,将来我们就是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那时候,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你们将找到新生,成为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战士!有了力气的士兵们对刘兴华的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些吃饱的人被送到另外的地方,我们就在乌城住下来休整。秋收之后,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幸存下来的居民又陆续返回来了,被扒光的房顶上又盖上了青瓦或茅草,城里又有了些微的生气。我对蒋国全说,要是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不被撑死,也该回到城里了。蒋国全说,是啊,要是活着,她还可以找个男人,生一群孩子的。我叹了一口气,这年头,每个人都活得难,神仙打仗,百姓遭殃!蒋国全忙看了一下左右,说,梁哥,你说话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我忙闭上嘴巴,往周围看看,没有人注意我们,这才轻松地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踢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