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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期间,我们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至今我还记得那股香气。看见饺子在水锅里翻滚,我们的口水也在嘴里翻滚。我不知道人为什么总是馋嘴,要是不为这张嘴,人会活得多么轻松!那天,蒋国全的嘴里被烫了两个大水泡,烫得他哇哇直叫,食物噎起的大包从喉头一直往下移动。蒋国全吃得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吃完了还说,这饺子能撂倒几万大军,要是给投降的人吃上这玩意,比子弹还厉害。何顺诚不满地说,蒋军就这点觉悟,我们共产党员可不是这样的哦,别说一碗饺子,就是一堆铜钱,也诱惑不了我们!蒋国全只好搭话说,是,是,共产党员那比蒋军厉害多了!

部队甚至没让我们出操,大家美美地睡了几天大觉,人一下便有了精神。一旦闲下来,回家的念头又在心里打转。想着这季节,家乡应该是小春播种前的空隙,大家都会享受收到的新谷,美美地吃上一顿白米饭。男人们闲来聊上几句,就一碟泡菜、几颗花生或者地里砍来的小菜喝上两杯酒。我家屋前的蔷薇已掉光了叶子吧,石板路间的铁线草还没发黄吧,我妈又提上核桃或水果去拜观音菩萨吧,她一定在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儿梁草平安回来……春花在干什么呢?她也许抱着孩子,也许小孩已经在她身边跑来跑去,要是结婚不久就有了,现在孩子已经快十岁了。我爹还是喜欢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吧,他的咳嗽可能更加厉害了。梁根长大了,也该说一门亲事呢,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这样胡思乱想,然后摸出我爹给的烟袋,没有烟叶,就一口接一口地吸那股苦涩和燥辣的味儿,我总觉得那是我爹的气味,一闻见这气味心里就踏实了。

不久,部队又接到新的命令。我们跟大部队一起移动,究竟多少人,我也无法说清。据说蒋委员长已经放弃这片地盘了,也有人说解放军已经全部占领东北了。我们的部队在路上排成两排往前走,前后都望不到尽头,我心想,好家伙,这得多少人啦,看来解放军的实力越来越强了,蒋委员长怕是要完蛋了,要改朝换代了吧!不知怎么,我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心想,跟解放军怕是跟对了!这样想着走在队列里突然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刘兴华给我们作了一次报告,他说:同志们,你们正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要打倒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建立工人、农民当家做主的政权!俄国革命早就胜利了,苏维埃社会主义成了我们的榜样。现在,中国胜利在望。我们要配合兄弟部队,狠狠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争取全中国的解放!

随着战争形势的好转,刘兴华的脸上多了一些笑容,他甚至要跟大家拍拍肩膀,不时做出亲近的动作,大家对他的畏惧减少了。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打仗是顺畅得很。多大的场面啊,往往是密密麻麻的人一起冲锋。“嘀、嘀、嘀、嘀”,那冲锋号真是神奇的东西,它一吹响,人们便喊叫着往前冲。那喊声汇成摧毁一切的洪流,蒋军便投降了,举着手乖乖地出来。硝烟在天空弥漫,炮火在新的城市轰鸣,我们又随冲锋号一起呐喊着进行新的冲击。蒋军的阵线土崩瓦解,投降的人又成为新的人流,加入到解放军的队伍之中。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大追赶,追得蒋军走投无路,他们便放下武器,投入新的阵营。

一个又一个胜利,让我们欣喜若狂。我和蒋国全彻底融入了解放军的队伍。没有人喜欢失败,人人都渴求胜利。自从当兵以来,我才真切地体验到这种豪壮的滋味!每次打仗前,刘兴华都要再次鼓励我们,同志们,我们在进行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要推翻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每次胜利后,我们都要列队进城,全城的人出来夹道欢迎,他们敲锣打鼓,喜笑颜开,仿佛我们的到来揭开了新的一片天。

胜利后,要摆宴庆功,我们便一个劲地喝酒。刘兴华也跟大家狂喝滥饮,然后便组织秧歌队跳舞助兴。我成了秧歌队的一员,我舞起秧歌来比谁都投入,只有在跳动的时候,才能把那些惨烈的场面忘得干干净净。只觉得自己在云端里飘浮,清爽的凉风拂面,然后春花在更远的天边出现了,她低眉浅笑,向我招手,她喊:梁哥,梁哥!我挥舞着双臂,仿佛要跨过浅浅的云海,我快拉住她的手了,但她笑着一闪,又飘向更远的天边,我便使出更大的劲挥舞不停。

后来,我们从平原追到山边了。看到山我就感到亲切,夕阳西下,山上的树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那一瞬间,两颗清泪滚落下来,泪水中我看到天边一派嫣红。我在蠕动的人流里往山边挪动,眼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像一个又一个的葫芦在雾气中飘动。他们被潮流驱赶,像一群没头没脑的羊,在牧羊人的鞭下向前浮游。何处是我的归宿啊?现在太阳正往山背后沉落,它像一个金色的大柿子,暮归的乌鸦也在寻找自己的家,叫声在雾气中显得潮湿又凄凉。我闻见了树的香味,像柿子一样香甜的气味,我咂咂嘴唇,却舔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才知是自己的泪水的味道。我甚至听到了山的寂静,那沉寂是被乌鸦的叫声唤醒的。乌鸦的出现,总有一种不吉利的意味。母亲说,那叫声,总让人想起坟墓。春花的父亲坟头上的两棵柏树,歇着两只乌鸦,叫声里混合着柏树发出的清香。现在正是炊烟上升,鸡鸭归圈,牛羊回家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站在核桃树下往山下眺望,她一手遮着额头,一手放在围腰上。她总是系一个青布围腰,上面有她手织的红、白、蓝三色鸳鸯图案。眼下,核桃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色的枝丫吧?母亲总喜欢给核桃树喂饭,她用刀砍出一个又一个裂口,树的浆汁一滴接一滴地流出来,树也会哭,它尖叫着在流泪,母亲不管它的哭声,母亲只顾用白色的瓷勺给它喂饭,像喂幼儿一样极有耐心。母亲说,人是铁,饭是钢,树也要吃饭,来年才会结果子。母亲把树当成一个母亲,希望它多生一些小核桃来喂自己的小崽子。核桃补人呢,母亲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吃了核桃,你的木鱼脑袋就开窍了。我并不懂什么叫开窍,梁根说,就是多长一个眼,我心想脑袋上怎么能长眼。梁根说,老爹说的那是天眼,天眼通了,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了。我要是长出一只天眼,就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就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被人驱赶着去打仗了,就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