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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走之后,对面阵地上的炊烟便悠闲地飘成一朵一朵的蓝色云团,看得出来,他们在煮着抢到的大米享受难得的美餐。后来便听见零星的枪声,还有争吵声,有些人抱成一团翻滚在一起。蒋国全说,狗日的,一定是抢粮食互相打架!何顺诚的脸上大放异彩,他挥了一下拳头说,打,狗日的反动派们,狗咬狗互相残杀,多打死几个,省了我们的子弹!

后来飞机就不再飞过来,何顺诚说,狗日的,咋不飞来呢,害怕我们的铁蛋子?

几天之后,就有国军冲出来抢粮食了。他们进入两个哨卡之间的地带,把居民家里的东西抢光了,甚至连牲畜吃的东西也抢光了。他们登上居民的屋顶,把房顶上的草扒光后便开始拆房子,把能够当柴烧的一切东西都抢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破墙。还有一点力气的男人不顾死活为保卫自己的家迎着枪口冲上去,结果自然是以卵击石。枪声响起,反抗的人倒下去了。人们掩埋亲人的尸体,收拾仅有的物件,扶老携幼往外逃离,一批又一批难民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新生的嫩叶很快便被抢光,充填在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那如牛似马一样的胃袋之中。

何顺诚说,国军就像饿疯的野狗,这些野狗们要出来抢食了。果然,没多久,国军便向我们的哨卡扑过来。我们每天能吃上馒头,有的是力气。国军当然被我们打退了。连长李梓富发布命令,只要国军冲过来,就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记住,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绝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李梓富原是国军的一个连长,因改造积极被解放军重用。李梓富是那种面相很硬的男人,却有一双女人一样纤细的手。说这话时,他果断地挥动着双手,仿佛那双手是两把能卡断脖子的铁钳。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是军人的样子了,被饥饿折磨得疯疯癫癫,与其说找粮食,不如说是在找死。他们一群一群盲目往这边涌动,歪歪倒倒地走来,灼热的太阳下,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他们的样子在水雾中蒸腾,变得歪歪扭扭,黄色的军服像一些污脏的斑点。李梓富做了一个手势,眼睛一直注意着连长的何顺诚狠狠地说:打!枪声响起来,这些黄色的斑点左摇右晃,然后轻飘飘地倒下去了,像纷纷扬扬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没有人收殓这些尸体,饿疯的野狗东咬一块西咬一块,吃饱了肚子的野狗又被人杀掉吃下去。空气中弥散着死尸的恶臭,苍蝇在死寂的太阳下嘤嘤嗡嗡地乱飞。何顺诚一见苍蝇就要恶狠狠地又打又骂,似乎看着这些黑压压的怪物也带着莫名的深仇大恨。但他却无法阻止苍蝇更加欢快地繁殖起来,因为一天又一天的封锁导致那边的绝望情绪四下蔓延,更多的人选择了冲向解放军的方式,企图用最后一搏寻找渺茫的生路。李梓富不停地传达上级的命令,坚决把这些饿狗打下去,记住,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一定要将乌城变成一座死城!

李梓富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另一个个头不高、一脸冷峻的男人,他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刘兴华,仿佛他的脑袋不是自己的,嘴巴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刘兴华的。刘兴华的脸上仿佛有一层钢铁一样阴沉的东西包裹了他的眼睛,他不轻易流露一点情绪。这让李梓富说话时显得结结巴巴的,并用眼神去征求刘兴华的意见,刘兴华只要一点头或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都会让李梓富精神大振。眼下刘兴华接过话头说,同志们,乌城的国民党反动派已经疯了,这些饿狗随时会扑过来,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李梓富提高嗓音,又挥动着白皙的手臂,重复了刘兴华的话:对,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批又一批盲目的暴动者,又一次在太阳下变形,扭动,然后轻飘飘地倒下,给沉寂的日子搅起一股紧张、激动和狂乱,瞬间又归于沉寂了。枪声惊跑了飞鸟,还没被人吃掉的野草兀自开出零星的花朵,给大地显示唯一的生气。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眼睛被强光灼得不愿睁开。一闭上眼,苍蝇的欢叫声便异常清晰而尖锐,那些饥饿的士兵用自己瘦弱的尸体把蛆虫养育得又肥又大,苍蝇也壮得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蝴蝶。

士兵的暴动还在发生,城里的居民却像一阵风席卷而来。他们听说解放军要放卡子了,这些天是共产党某位领袖的生日,效仿皇帝大赦天下,给居民一条生路。这样的谣言就像飞沫和病毒一样四处流传。成千上万的居民扶老携幼蜂拥而出,他们一过国军的哨卡就被没收了证件,然后便奔向传说中的自由之地。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枪口和紧闭的卡子。现在,刘兴华坐在那里,像一座无坚不摧的铁塔,脸上的表情就像指挥部队打退那些国军疯狗时一样的坚毅、果断和不容置疑,他提高嗓音,既是对那些盲目的人群,也是对站在哨卡前沿的国军士兵一字一顿地说,有胆敢冲击哨卡者,我们会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