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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开始下降。有人说,这是重庆。我根本不知道重庆是什么样子,便好奇地往下看,只看到了很宽的河面,又看到了一些毫无规则的房子,有几处还在冒烟,像是敌机炸毁后留下的废墟。

到重庆后,我们被分到炮兵营。我和杨和顺在一个大炮上,我是瞄准手,他是装弹手。我们整天训练,累得不行。让人高兴的是,我们穿上了川军想不到的崭新军服,全副美式装备让我和杨和顺开了洋荤。我和杨六娃还到重庆街头闲逛,第一次看见穿旗袍的阔太太们身上那个珠光宝气呀,让我们的眼睛很不适应。在我心目中,春花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美女。再看看人家这些太太们那气度,春花就黯然失色了。在没有敌机轰炸的时候,重庆街头还是一派忙碌景象,卖报纸的,擦皮鞋的,卖小吃的,乞讨的,开着轿车或坐着黄包车的人来来往往。晚上重庆的饭馆、舞厅生意火爆,海吃山喝的脸与我们在前方战壕的情景叠映,我想起逃回家乡遇见人吃人的惨景,想起连长的头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杨六娃说,妈的,老子们在前方抗日,他们在后方享乐。我捏着兜里的军饷,拉着杨六娃进了一家川菜馆,我们要了一盘回锅肉,一份麻辣豆腐,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卤猪头,一瓶白酒,喝得脖子都红了,我说,人比人气死人,有什么办法呢!杨六娃说,吃呀,梁哥,谁知道我们又要开到哪里去呢?我说,肯定是恶仗,不然,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么好的武器!杨六娃感叹,今天吃饱吧,还不知哪天饿狗就来吃我们的尸体呢!

我们摇摇晃晃地回到兵营,一觉睡到半夜。半梦半醒中揉揉眼,想起床小便,这时听到了紧急集合令,慌忙起床打好背包,最终把那股尿憋到了飞机上,在飞机上又不敢站起来上厕所,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到喝水的瓷杯,撒到一半时杯子溢出来,弄了我一身,本想把那一半尿再憋回去,但我难受得不行,索性撒了个痛快。黑暗中就听见周围是滋滋的响声,尿臊味在飞机上弥漫,有人还一边撒一边轻松地吁气。杨六娃说,梁哥,我把裤子弄湿了。我听见旁边的人说,哎,裤子湿了有什么,只要命根子还在。要不放水呀,连那玩意也要给胀爆了!引起一阵哄笑。我们的飞机就像茫茫夜空的一点孤魂,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天亮时飞机降落,有人说,这是昆明。

说来真是孤陋寡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安家山那一块簸箕大的天,大山里的那些祖坟和祠堂、土地和祖屋,便是我的世界。我从没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另外的情形,比如平原和大海。我父亲说他听老辈人说有一片低洼的池塘,盛满了带盐味的水,那就是大海。我们的先辈就住在海边,捕鱼为生。他们被押往四川时,居然背着祖传的渔网。他们来到四川时,渔网就一直放在梁家祠堂,与祖宗的孤魂为伴。我父亲并不知道在我们居住的那一块大盆地边沿都是山,那些山,其实就是平原通往高原的天梯,层层叠叠地拥向高原。

我们心急火燎地被送到昆明,却成天窝在这里没有动静。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中国的版图是什么情形,只觉得鬼子像苍蝇蚊子一样无孔不入,一个地方打得难解难分,另一个地方又冒出了他们的队伍。看来小鬼子真是厉害,听说他们还有皇上,臣民们效忠得很。我们的皇帝倒了,国家就像一盘散沙,人家想来就来了。

在昆明,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高原。我对这里的空气、风和阳光格外敏感。太阳经常没遮没拦地直射下来,皮肤很快被晒成了小麦色。这里的花大得出奇,即便冬天也没遮没拦地开放。蝴蝶比女人的衣服还艳丽,在蓝天白云下兀自乱飞,空气里到处涌动着五颜六色的翅膀,让人眼花缭乱。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两种动物生活得无忧无虑,全不知道战争即将来临,那便是蝴蝶和婊子。入夜蝴蝶归巢之际,婊子却在灯红酒绿之间像蝴蝶一样穿梭,调节着人们焦虑的情绪。

当时我不知道云南那片迷宫式的山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那条通往海边的路对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当然无法猜想在重庆的宴会上,那个著名的光头委座的自尊却让位于一个更加自负的大英帝国外交官的狂傲,他的光头连同他的脸都涨得通红,他竭力想说服外交官允许他的军队开到缅甸,但外交官轻慢地挥了一根指头,那意思便是断然否决了。

根据一位将军回忆,那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外交官那只会弹钢琴会追女人的细长手指被我的想象夸大得就像一根有魔法的玻璃棒。在我们的国度,没有人敢否认那位光头司令的指令,那是皇帝倒台之后,穿着军服的皇帝。但那个傲慢的高鼻子只一个轻巧的手势,便把十万大军压在崇山峻岭之间。动员令已经做了一次两次,就是不见一点动静。会写字的把遗书都寄了出去,我什么也没寄,只偷偷地剪了一点头发缝在红布内裤的松紧带下,我想有人给我收尸时会发现那点遗物,送回我家做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