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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样紧张而又无所适从的时节,高原爽朗的风吹醒了士兵们沉睡的某些部位。脑袋保住了,另外的部位便兴奋起来。每夜都能听见伴着呓语很有节奏的响动。大战来临前的恐惧、潮湿和郁闷更加重了男人们那股无法排遣的情绪。有时候士兵之间为一点小事便要挑起械斗,长官黑着脸要下面严惩打架滋事者。班长李大贵有一天晚上在一间屋里叫大家干了一件让士兵泄火的事情。他命令士兵们脱掉裤子紧急集合,十多个男人一丝不挂,班长让大家相互参观上帝给他们创造的秘密武器,大家便喷笑着评头论足,说谁的是“大炮”,谁只能算一支“小手枪”。被恭维是“大炮”的班长李大贵骄傲地扬起他的尤物,夸口射程很远炮弹充足,被说是“小手枪”的男人从此便得了一个“幺鸡”的绰号,其实,他的大名叫王义武。王义武很不服气地说枪小志气大,照样打鬼子!班长便叫大家齐步走到靠墙的地方,自行解决。班长说,狗日的鬼子进来要找我们的花姑娘,你们就想象东洋鬼子的花姑娘吧!杨六娃瓜兮兮地问,鬼子的花姑娘是什么样子?班长说,你只会操扁担,不会耍枪吗?反正都是花姑娘嘛,难道你没蹲过地洞?杨六娃又说,没见过地洞,战壕倒是待过。一屋男人笑得前仰后合。我拉了拉杨六娃,叫他狗日的不要再出洋相了。班长说,你还没娶婆娘?杨六娃说,我家弟兄多,老大老二还是光棍一个,哪轮上我老六……

李大贵一脸麻坑,一笑起来脸上更加凹凸不平,这使他的笑看上去很费力。李大贵打仗也很卖力,他曾亲手砍死十个鬼子。因为没有文化,至今只混了个班长。班长说,可惜了,死都不知道做风流神仙的滋味,你这枪至今没放一火,可惜了!幺鸡王义武便站出来揭杨六娃的老底:报告长官,他夜夜走火,虚耗子弹!班长说,自摸不算,他娃还是童子鸡。大家便互相取笑,一屋十个男人有一半都是童子鸡,这些人中也包括我。

那年头有钱人家可以拿钱买人顶替服兵役,也可以出钱缓服兵役。听说我们那里一些大财主也出钱买飞机支援前方抗战,弄了一个什么“止戈”号在天上飞。财主们的义举受到省城大人的赞赏,还同他们在飞机前照相合影,报纸大事宣传。没有钱的人家只好把孩子送来当炮灰。因为家穷,也无钱娶媳妇找婆娘,挺着一条童子鸡,身穿一件单衣服跟着接兵的人走,哪有条件做什么风流神仙!

王义武小名王老七,父亲王喜田是成都一位大地主家的长工。东家看中了他父亲的力气,却讨厌他的播种功夫。他一人可以做十多亩土地,也做出了十多条娃娃。这些满身污秽的娃崽总是跑到东家的马棚或猪圈里偷吃东西,一个个长得比马更健壮。东家是个大烟鬼,整天抽足了大烟,便提上鸟笼子坐着黄包车去少城公园泡茶馆,家里的事由管家操持。

王喜田不但做农活,还要喂马喂猪喂牛,顺手牵羊地拿点麦面呀黑豆呀牛皮菜呀回去熬一大锅喂他家的小娃崽。后来一场人称拉稀屎的瘟疫拉走了四个娃儿和两个大人的性命,王喜田一命呜呼之后剩下的娃崽便被东家撵出了偏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娃儿们便作鸟兽散,自己游走寻找生路。

王老七游荡到离成都二百多里的一个县城,在“何记”面馆里当了一个混吃混住的伙计。白天在面馆烧火端面洗碗,夜里和衣卧在灶孔前取暖打盹儿,饿了便吃客人剩下的面食喝锅里的面汤,人也瘦得像一根蔫头耷脑的豆芽,面带菜色。当然少不了老板娘的责骂,老板娘喜欢掐人,她掐起人来指甲比尖细的刀子还厉害,王老七身上于是就青一块紫一块。小男孩为此恨透了那个凶狠的女人,背后称她野婆娘。

有一天他听见县城锣鼓喧天,人们都跑到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看稀奇,老板娘放松了对小叫花子的监视,挤进人群踮着脚尖看热闹。王老七一眼便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手上耀眼的白手套。一只白手套抓住枣红色骏马的缰绳,另一只夸张地在蓝色天幕下向人群挥舞,太阳的强光和手套的白光同时落进小叫花子蜡黄的眼睛。他对将军的神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就不会再受人欺负,再喝面汤再睡灶边一身上下黑不溜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那一双从来不沾灰土的白手套便是人上人的明证。几乎就在那一刻,这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便决定跟将军走,有朝一日在外混神气了便要骑着一匹大马戴着白手套向老板娘耀武扬威报仇雪恨。

他灵机一动跑到大马的侧面抚着缰绳对将军说,我要当兵!将军当时正在向民众宣讲抗日救亡的道理,他甚至领着街头宣传队高唱了一首救亡图存歌,唱完以后街头掌声雷动。将军再次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全场寂静之际,将军听见了一个童音:我要当兵!这个声音配合了将军的宣传,他正是来为前方部队招募壮丁的。他俯下身来说:好哇,人小志气大!又坐直身子,挥着手说,我们中华民族是杀不绝的,我们一定要武装起来,把鬼子赶回东洋老家去!我们有老英雄,这里又将出现一名小英雄!将军的话引来一阵掌声和喝彩声。将军一手提起这个脸上横淌着两行乌黑鼻涕的男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王老七。将军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王义武,你就是部队里最小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