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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社手里端着一个小筲箕,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兴社一边往锅里打蛋,一边给我们讲起他爹。

听说打日本那阵,他的照片上了报,这还了得,这是铁证啊!国民党潜伏特务,反动军人。他就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挑粪时摔死了,我赶到农场,取回了这根扁担,算是父亲的遗物。

他问:你爹带着你妈逃回老家,为什么后来又去当兵?

唉,遇上拉夫呗!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从陕西一路溃败到四川,准备在成都跟解放军决战,见了男人就拉夫,我爹又被抓到部队,最后部队投诚,他也就当上了解放军。

然后兴社又说起自己,“文革”前,沾了父亲的光,去省城当兵。“文革”一来就受牵连哦,那些年怎么也活不出人样!母亲跟地主富农一样,是队里的批斗对象。我被迫复员回家,后来摆弄收音机弄了个现行反革命。

兴社揭下形状有些像军帽的帽子,给我们展示他的头,稀疏的头发中裸露出几块又红又亮的头皮。大家都说,这是鬼剃头呢,在监狱里留下的。

这几年好了,给平反了,还补发了工资,我也进城挣了些钱,修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了,但老婆又走了。唉,人啦,再怎么努力也熬不过命!我爹的命不好,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总算有个儿子,杨家有后,我也没什么怨恨的了!

要说怨恨,那些年我是怨我爹的。他怎么就是个旧军人,后来才投降解放军呢!现在想通了,他那时候看不到前面的路啊,站队站错了,一生就错了!

不像你呀,梁大伯,你跑到台湾,算是跑对了。跑回家来,还不给整死、斗死?

他无言以对。这些年的种种遭遇,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

我们坐在扑满灰尘的八仙桌上吃着碗里的荷包蛋。兴社吃了一个,便说不想吃蛋,把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和半碗汤放回锅里。廷俊小声说,给他儿子留着呢!他便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一千元。廷俊又小声说,二爹,一千元可是巨款呢,你给五百已是大数目了,这里的人红白喜事送礼,也就送五十元呢!

他说,廷俊,你没当过兵打过仗。我还活着,六弟死得惨呢!他的儿子活得这个样子,我能不管?你就不要为我操心吧!

兴社回到饭桌上,哪里肯收钱。廷俊和他像在打架一样,纸币也揉得皱巴巴的。兴社说,梁大伯也不容易,我再穷也还有个家嘛!嘴边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他说,兴社呢,六弟的孙子也是我的孙儿吧,留给孙儿读书用的。你不收,我就要生气了!

兴社便把票子分成两半,说,大伯,我收一半,领您老人家的心意。另外一半,您留着。

他说,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他攥着钱,放到堂屋的条案上,又对着杨和顺的牌位作了三个揖。

兴社把我们送到机耕道上,廷俊看看天色已晚,便说,二爹,快回安家山,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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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金银花开的时节回到家里的。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爬上安家山的坡道,重新踏上杂草疯长的石阶,在微风中嗅出了金银花浓郁的香气。蔷薇已经开过,绿色的叶子随风摇动。我刚要举手敲门时,门开了,母亲带着一条黄狗走出来,黄狗发出汪汪的吠叫。母亲转身从屋里端出一碗剩饭走到我面前说,我家也没多余的食物,只好给你这碗稀饭了。母亲把我当成远方的乞丐了。我身上只有几块蔽体的破布,脸上、身上和脚上污浊不堪,发出难闻的臭味,走到哪里,都会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手指甲和脚指甲长得比鸡爪子还长,里面塞满了污垢。头发和胡子遮挡了我的脸,虱子在那里欢快地产卵,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白屎,焦枯的毛发还不如黄狗的毛皮好看。我接过饭碗一口气把稀饭喝得一干二净,又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这才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饭渣,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妈”,母亲被这一叫声惊得连连后退,又躬下身子看了我一阵。我是梁草啊!你真的是狗娃子!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梁根,梁根用脚踢了我两下说,你凭什么冒充我二哥梁草?梁根已经长高了,瘦得能看见每一块骨节。我说,牛娃子梁根,你长高了呀!梁根便跑着叫爹,喊:二哥回来啦,二哥回来啦!

我爹走过来,我再次跪下去,我抱着爹的腿叫了一声“爹”。爹扶起我,夕阳把我爹的身影拉成一道很长的黑影,一滴眼泪像久旱的雨水打在我的额上。我爹抱着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子,还愣着做啥,煮饭嘛,狗娃子回来了!

我妈在神龛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给观音菩萨和祖宗牌位磕了头,说,观音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梁草终于回家了!这才引火烧锅煮了一碗荷包蛋,又放了一点糖端到我面前,梁根坐在桌对面看着我直咂嘴巴,梁根说,很久没吃过鸡蛋了,真香啊!我给梁根添了一个,梁根又给我推过来。梁根一个劲地问我,打过仗吗?杀过人吗?你害怕死吗?我只好回答他,打仗就是叫你杀人,害怕死你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梁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敢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