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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头发和胡子刮净,我妈烧了热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让我穿上。当我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我妈才搂着我哭出声来,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个跑回来的哟!一句话让我大放悲声,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着泪水。那时我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爹说,一家人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我爹说这话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时梁勤拿了一大把麦子回来。我们安家山的季节比山下晚一些,麦子还没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脸也晒得更黑了。梁勤说,听说二弟回来,我特地割了一把麦子回来。一家人把麦粒捋下来,又围着小磨用手推,把新麦碾碎。磨细的连麸面用水调好,母亲用几滴菜油润锅,给我们做煎饼。我贪婪地闻着菜籽油的气味,我已经两年没闻到这种气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给我们斟满。我拿了两块煎饼和一杯酒放在墙外的石板上,又点了一炷香向北方遥拜。我说:连长,你的孤魂有灵,来吃点东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蜡纸钱也拿出来,一家人默默地烧着。满天星斗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连长的魂魄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灯几乎通夜未熄,我把两年多的经历讲给家人听,听得他们心惊肉跳。我爹一个劲地说,这是啥世道呀!我妈说,观音菩萨显灵呢,你幸好逃回来。鸡叫时我们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嘱,梁草这几天就不要干活,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再说!

一觉睡到又一个黄昏,我才醒来。母亲依着门,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哟!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来哟!回来没?回来啰,回来啰!

我起床时,母亲把我拉到香案边。母亲说,你看这饼上留下很多牙齿印哩,兴许那位长官已经来吃过了!我说,这牙印可能是黄狗留下的。我妈说,狗牙齿哪是这样子嘛!

一连七天,我妈都在夜间摆上了煎饼,牙印每天在减少,七天之后煎饼上就没有什么痕迹了。我妈说,可能他的妈也在家里喊魂,他已经吃饱了离开了上路了回家了。你们长官的魂已经回家了!

我对母亲这套迷信不以为然,但我听进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连长的魂真的回家了。温润的夜风带着春夜的暗香,把“吃饱喝足”的连长送过崇山峻岭,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吧!

回家几天后老天终于下雨了。我爹披着蓑衣就去山后的堰塘拦水,我才看见小时候我们游泳的堰塘已经裂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黄泥浆。我爹说,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这里排队找水哩,你妈往往鸡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两桶黄浆回家,沉淀一夜才能吃。后来我在安家山的悬崖下发现一股细水,就在茅草丛中打了一个暗洞,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水。我们这里也旱呀,也饥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们都叫它观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难,比拉石头还恼火。没办法呀,大家还是要吃,都挤着去挖,山崖下挖了一个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来,埋了十多个人,春花的爹杨万福也被埋在里面。我们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后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乌紫,像桑葚果子的颜色。妈说,是观音菩萨显灵,看见他们在世间受苦,大发慈悲把他们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为了超度这些亡灵,就在旁边建了一个观音庙,香火很旺呢!

我想起杨万福的哈哈声,他是一个从来不把愁苦现在脸上的人,说话总是伴随一连串的笑声。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妈可好?我爹说,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妈王顺华见你去当兵,就犹豫着不想让春花跟你,这事明摆着,当父母的都不愿女儿守寡,你也不要怨他们两位老人。杨万福曾对我说,想让春花嫁给梁勤,梁勤虽然有点傻,但稳当可靠,做农活有的是力气。

雨点突然由慢转急,风把树枝吹得东倒西歪,风雨大作、尘土飞扬,梁家村人都披着蓑衣到田间或地头看水,山上山下传来杂乱的呼喊和欢闹。我爹说,这一年来,我们这里来的乞丐就像蚂蚁牵线一样多,各种口音都有,只是没听说人吃人的事。我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爹说,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呀,你才能大难不死!

那一夜我们一家又是很晚才睡着,兴奋得一个劲地听雨声,连瞌睡很大的梁根都无法入睡,一会儿说,听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声音很尖哩!我妈说,水泡出花,下雨成洼。梁根又说,雨打在果子上了,声音很闷哩。我妈说,雨水浇遍,水果香甜。梁根说,雨打在石头上了,声音很痛哩。我妈说,润湿青苔,石头开花。梁根说,雨渗进土里了,声音很细哩。我妈说,土湿成田,今年好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