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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勤那一夜挨了爹的一顿暴打。爹每打一次都要说,看你还敢打老婆不?梁勤觉得很委屈,跪在杨万福的牌位下抹眼泪。春花她娘看见亲家每问一次儿子之前,都要向杨万福的牌位看一眼,仿佛杨万福就坐在那里,看着亲家教训这个不中用的女婿。梁勤却有自己的道理,他说:她眼睛里望的,是心中想的那个人,我只得了她的身子。爹不理会儿子的道理,说:再这样打老婆,你娃会鸡飞蛋打,连一个空壳的身身都找不到的。你懂不?梁勤摇头。他爹用一根黄荆条子敲在脑袋上,说:不懂道理嘛,晓得这个疼么?梁勤疼得喊天叫地,抱着脑袋一个劲点头,爹说:你再敢打媳妇一下,我就打十下惩罚你!记住了?梁勤又点头。爹才在杨万福的牌位前敬了一炷香,说:兄弟,我对不起你,生了这么个傻头傻脑的孩子!春花她娘忙扶起亲家,说,梁兄弟,看你说哪里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爹哀声叹气地说,都怪这个世道啊,我那梁草,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句话未完,老泪横流,春花她娘忙劝,兄弟,不要太伤心,观音菩萨保护,梁草一定活着!

从此以后,梁勤不再打自己的女人。他对老婆的这个动作听之任之。春花平时都像一个好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忘记了身外的世界和安家村人的眼睛。她保持着目向远方的姿势说,菩萨保佑,梁草一定会回来!

随着山间融化的小溪往黄河流淌,小鸟们重新回到山里,枪炮声便惊落了树梢的积雪,也惊飞了刚刚觅到新家的鸟儿。这一次日本军队像冬眠后出洞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中横山包抄,妄图围困我们。伴随着敌机的轰鸣,山野大炮的狂吼,天空突然炸开了惊雷,撕破沉沉天空的闪电击中了敌人的一架飞机和山脚下的坦克,仿佛雷公也来为我们助阵。那是春天的第一次雷响。闪电之后暴雨大作,狂风疾吹。大风吹了一夜之后,早晨却是满地雪花,漫山遍野又覆盖了一层积雪。大家感念天神助威,一心要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敌人仍然借助空中和火力的优势,先是用飞机扔炸弹,炸得到处是大洞小坑,树木也东倒西歪。敌人反复轰炸和大炮射击之后,整个几百里的山区好像被翻了一次,到处是苍黄的土和焦枯的树。然后,敌人的步兵密密麻麻地像蚂蚁一样往上攻,我们虽然处在高处,但机枪很少,弹药又跟不上,渐渐地难以支撑。这个时候,大家都打疯了,拼足老命全力豁出去了。李军长命令在新兵中选两百个组成敢死队,抱着手榴弹往敌人堆里冲。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还是娃娃呀,我更应该去,我便要求连长,连长也没问我的年龄就点头同意。我便抓起一个藤条背篼,装起手榴弹就往山下跑。李军长又调来几挺机枪,叫营长在上头组织火力网,我们跳进靠敌人最近的一个战壕,拼命扔手榴弹,炸得敌人晕头转向。这一招真管用,敌人看到死伤太重,便向山下撤退,我们有几个战士还跳出战壕,向山下猛扔手榴弹,这次,敌人便慌不择路,像一些狂乱的石头往山下滚,自相践踏。我们看着,心里那个高兴啦,狗日的日本鬼子,让你们也尝尝娃娃兵的厉害!

随着夜幕降临,战场上再次安静下来。当夜,李军长到我们新兵团,叫团长给这些新兵蛋子发抚恤金,重伤的每人发一千元,轻伤的发五百元。

盘点我们的人员已经损失近半。李军长一面派人到四川去招募援军,一面商量敌人再次攻击的对策。大家表示,一定与溪泉岭共存亡。军长忧心忡忡地离开时,听见军需官来报:“钱快发光了!”

军长大怒,说:“军部的钱全部搬出来,弟兄们流血牺牲,必须照规定发到每一个伤兵头上!”

我的腿上被弹片划去了一块肉,像利刀砍下一样整齐。我没有领五百元的抚恤金。我只觉得这点轻伤与那些死去的娃娃相比,算是很幸运的了。我不好意思领这个钱。连长来问我,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连长在我肩头拍了两把,说了一声“好兄弟!”我却无端地流下泪来,战场上清理下来的尸体,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米地的一个弹坑里掩埋。我坐在黑暗中望着那地方发愣。

过了一段时间,敌人再次来攻。我们的弹药不多了,连长带头跳入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我们全部打红了眼,纷纷跳出了战壕。有一天中午,杨六娃还是照常用扁担挑着馒头送到阵地上来。他站在溪泉岭上往下一看,天哪,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杨六娃后来说,他当时一点害怕都没有了。相反,一股热血往上涌,他立马放下挑子,操起扁担,跳入阵地,挥舞扁担照准敌人的脑袋就打。在强烈的日光下,敌人的脑袋就像一个个葫芦缓缓浮动。他抡着扁担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简单,鬼子歪歪斜斜地倒下。杨六娃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对准鬼子的脑袋,一拍一个准。他一连拍死了十多个鬼子,这时有几个鬼子一齐端着刺刀向他涌来,杨六娃凭着灵活的身子往上一跃,挥着扁担又打伤了两个日本兵。杨六娃的身上被刺了两刀,团长掏出手枪毙了两个,我也纵身跳到鬼子的背后,一刀穿通了他的胸膛,另有一个飞跃起来纵身跳下了山崖。我拖着杨六娃滚进了战壕,取下裹腿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时我们的援兵赶到,敌人再次向山下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