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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午,县公安局的警车打破了杨家嘴的寂静,下来几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把杨兴社带上了警车。后来杨家嘴的人在赶场时看见止戈铺的一面墙壁上贴着布告,布告上说杨兴社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私自收听敌台,试图和台湾的蒋匪联络,反攻大陆。杨兴社被叛了七年徒刑。七年之后被释放回家时,脑袋上满是猩红色的癞疤,稀疏地长着一些头发。为了掩饰难看的头皮,杨兴社就把下面的头发留得很长,一个劲地往上梳,杨家嘴的人戏称这叫“地方支持中央”。
杨兴社已过了四十多岁了仍然是孤家寡人,心中的窝火只好对着那根扁担发泄,他抡着扁担打倒了自家的泥巴墙,扁担也裂了一道口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喝闷酒,迷迷糊糊地看见月光下,那根扁担在移动,从院坝里到了堂屋的柜子上。他抹着眼屎跪下了,知道父亲的亡魂一直没有离开那根该死的扁担!
第二天他挑着泥浆重新糊好了墙壁,跟着母亲死心塌地过起了一般庄户人家的日子。直到八十年代,他接连收到了组织上送来的两道关于他父亲杨和顺的平反通知,这时他的母亲已去世了。他把父亲的那纸平反文件留在家中的柜子里,把扁担供奉在堂屋上,用父亲补发的工资开始做生意。他进省城拉了一个建筑队。几年后才回杨家嘴来给父母亲合坟,又给自己修了一栋三层的水泥洋房,并带回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杨光宗,了却杨家无后的一大顾虑,逍遥自在地过起悠闲的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梁根告诉我的。我和梁根无事的时候就说点家乡的事情消愁解闷。古人说,祸福相依,一根扁担,让杨六娃当上了班长,又让杨家后来遭受那么大的冤屈。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杨和顺手执扁担打鬼子的事,已被写进一些书籍,公开出版,九泉之下有知,他也会感到欣慰的。
杨和顺升任班长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私下我们还是兄弟相称。
过了二十多天,更加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了。
那次敌人试图一举歼灭我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听说军长向蒋委员长多次报告要求增派援军,那边只回电:务必死守,绝不后退!军长把两个新兵团一个放在溪泉岭,一个放在断壁岩。溪泉岭是进山的第一山头,而断壁岩是临近黄河的山峰,自己则坐镇主峰药王山督阵指挥。
敌人最先冲到溪泉岭,杨和顺带领二班直接跟鬼子肉搏。他使用扁担的样子简直出神入化,一个木制的家伙在刺刀群里居然左右逢源。他往往抡着扁担往对方的手臂一砍,只听哎哟一声,扁担一挑,便挑落了敌人手中的枪。再抡着扁担向敌人的头上一砍,人便扑倒在地。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又向下一个目标奔去。
一时间,砍杀声连成一片,战场上硝烟刺鼻,鬼子的大炮对准断壁岩狂轰,飞机则去轰炸药王山。
团长王易辉对着话机喊军长增援,军长说,老子到哪里去找增援?失掉战场你龟孙子只有提头来见我!团长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托付给你了!军长说:兄弟放心,我会尽力照顾。你死了,老子顶替你来镇守溪泉岭!
团长跳出战壕,大叫:我操你妈的日本鬼子!掏出手枪一连毙倒四个。突然,团长的肚子被刺刀划破,肠子流了出来,团长一把把肠子塞进去,几个士兵慌忙去扶团长。聪明的鬼子判断这是一个军官,十多个人一下围了上来。团长命令扶他的士兵跳进战壕,士兵们不肯,团长大吼: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你们!
士兵们飞身跳入战壕,回过头来听见团长对鬼子喊:来呀,快上来呀,老子是团长!在十多个鬼子靠近的瞬间,团长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之后,只见手呀、腿呀飞到灌木丛中。当敌人退去后,我们清理战场时,只找到团长的衣服碎片。军长派了一名部下将这些碎片送到团长的家乡,各界扶老携幼参加了团长王易辉的追悼大会,并在故乡为他修建了衣冠冢。
那天,溪泉岭又一次保住了,但断壁岩却成了新兵的落魄坡。我们是几天后,军长移到溪泉岭时才知道事情经过的。
鬼子投入重兵,企图撕开中横山防线的一角,断壁岩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轮番轰炸和数次强攻都被打退。但我们没有后援部队,眼看就要弹尽粮绝。断壁岩上的新兵们正打到关键时刻就没有子弹了,只好往下推石头。鬼子高兴了,叫嚣着往山顶上冲锋,他们接近山顶时,一幕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身负重伤,头顶缠着绷带的一个旗手,突然对着家乡的方向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向悬崖走去。枪声寂静,人们听见他扯开洪亮的嗓音高唱川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