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大时代来临前的大国较量 《环球时报》记者对乔良将军的访谈(第2/6页)

从本质上讲,民主制度就是多数决定论,用选票来做出选择。但如果一味地实行票决,唯选票是瞻,民主就可能导致多数人专政甚至多数暴政。这时就要照顾少数人的利益,因此自由的概念与民主并不总是并行不悖的。但中国人在过去100年里对这一点并无充分了解。我们并不知道,民主和自由只有在面对王权和专制的时候才是“盟军”。一旦民主制度得以实现,民主往往就成了自由的敌人。对于这一问题,西方在过去100多年里也没有很好地解决。

《环球时报》:因此现在有人说,美国的经济在衰退,民主制度在衰落。那么,作为最典型的西方民主国家,美国的衰落可能也代表着过去几千年来人类摸索出来的那套西方体制模式,整体出现了危机。可以这样理解吗?

乔良:如果泛泛地说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民主制在衰落,那么美国或整个西方可能都不服气。但我们可以从原理上切实揭示这种衰落。在我看来,美国现在的衰落恰是美国的创新所致,是互联网触发了这个衰落过程。因为互联网是新工具,它将促使人类创造新的民主路径。当年西方资产阶级和第三等级借助政党制和媒体来组织动员民众进而创造民主制度的方式,在互联网面前已经过时。现在各种纸媒在互联网面前呈现整体性的衰落,而它当年可是民主制的重要工具。当每个电脑或手机终端都成了投票器时,谁还那么在乎报纸呢?政党也已不再是民主的标志,而是逐渐沦为多种利益集团私利的代表,无论美国还是中国台湾都是如此。这就意味着西方制度赖以生存的工具和平台已经衰落,而它又没找到新的方式。难道美国今天创造出“互联网民主”了吗?过去政党和报纸都是用来表达民意,但现在两者都成了过去时,因为互联网时代不再需要或主要依靠它们来表达民意。因此我说西方民主制的衰落,不是指“民主”这个抽象概念的衰落,而是依附或支撑西方当下民主制的要素在衰落。

中国还处在成型前的软化状态,有可塑性。美国则处在成型后的固化状态,可塑性已失。虽然美国学者福山最近几年很热,但我觉得他对人类政治和社会的了解仍然肤浅。因其根本没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在被什么撬动和改变,尤其不知道技术如何改变社会形态和人们的心态。

有人可能会说,你这是不是技术决定论啊?其实不是。客观而言,每种技术都改变了当时的人类对于社会的认知,这种改变最后会融入人类基因并传承下去,这样一步步才走到了今天。

就这个角度而言,美国根本不用担心与中国这些后发国家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因为它将不会被挑战者打败,而是败于自身的技术创新。美国在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互联网的发明及其完善、普及,但让美国人始料不及的是,互联网将埋葬霸权。互联网在诞生之初面目可爱,让很多人趋之若鹜,因其在经济产能、政治影响、军事力量、文化扩张等各个方面都能起到“倍增器”作用。但在普及后,互联网立即露出其悖谬的另一面,即扁平化和去中心化特征,其结果就是消解权力,其中包括美国拥有的世界霸权。互联网在技术层面天然地迎合和支持中国等后发国家提出的世界多极化主张。

《环球时报》:“文化大革命”后期,毛泽东提出“三个世界”理论,虽然其中可能掺杂了意识形态等因素,但那个理论确实对当时中国甚至世界的发展带来巨大影响。作为对比,现在中国发展得更好了,但我们好像变得缺乏战略眼光,过于关注眼前短期问题,而不能放眼全球立足长远思考问题。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存在这样的问题呢?

乔良:说得很对。改革开放后中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如果不说强大的话,但国人的格局却似乎变得越来越狭小。即使很多关心国家命运和前途的人,一谈到国际问题就是黄岩岛、钓鱼岛,只知道盯着面积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小岛群或更小的小岛礁。一说国内问题比如军改裁军,大家就瞄向几个文工团。事实上,即便把文工团全部裁掉,我们还需要裁29.7万人。面对裁军这么大的动作,大家就盯着文工团那3000人,这就是国人的格局。当然,我不是说盯着这些就不对,而是不够,格局太小。

究其原因,这与过去30多年来我们过于务实有关。整个国家自上而下流行务实之风,才会踏踏实实实现发展,这是“正”的一面。但同时也有“负”的一面。“文革”中有句话很有意思,就是“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当时主要用来批评那些虽然踏实工作但缺乏“世界革命”胸怀的人。这句话今天仍可借用,中国人已踏踏实实拉车30多年,现在突然抬头看路时发现前方已经没路了。为什么呢?过去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踏踏实实干事,因为抬头看路你也到不了终点。但人容易有惯性,摸石头摸惯了、拉车拉惯了就不喜欢抬头了。今天的中国就到了必须改改这个习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