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元璋执政:杀 杀 杀

另外两个阶层的事情就远没有如此简单。

南北朝时期,一个出身门阀世族、夺了别人皇位的家伙曾经讲,我当上皇帝,纯粹是天命人愿,关天下士大夫屁事?表明当时门阀世族是政治舞台上决定性的力量。经过隋唐和五代十国,世俗地主及读书人作为士大夫,逐步成为国家生活中的中坚力量,白衣卿相走上前台。到了宋代,则已经有了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说法。以天下为己任,位卑未敢忘忧国成为文人士子们的普遍抱负或说辞。我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这种说法会如何演变了。原因是它被一个力量所强力打断:来自成吉思汗——忽必烈的蒙古族铁骑。

经过元朝的短暂插曲之后,到了朱元璋的时代,他所面对的就是由世俗地主、豪门富户、读书人、帝国各级官吏所组成的这样一支重要社会力量。

这支力量,时常被人们笼统地称为官僚士绅阶层——士大夫。

朱元璋对这些人的心理感受很有可能是极度复杂的。他们与农民不同。应该说,朱元璋对农民的所有作为中,有感情的成分在。这种感情,或者来自他自己的农民出身与经历,或者是如我们在上面所看到的那样,朱元璋深知推动帝国庞大国家机器转动的能源,来自农民与社会底层人民的血汗。侵害他们就是侵害帝国——皇家的利益。而在朱元璋搞定豪门富户与帝国官吏的过程中,我们则完全找不到感情的因素。或者如果说有感情的话,那也是一种深刻的戒备、憎恶与轻蔑。假如我们说朱元璋将农民钉死在土地上,使他们变成了生产与生殖机器的话,其间毕竟还能看到若干温情与保护的成分在。而对官吏士绅们,则只能看到冷酷的利用与驱使,全然如同对待工具与奴仆。但凡这些工具与奴仆令他感到不顺手、不如意,或者感觉他们有可能成为分庭抗礼、威胁皇家利益的潜在力量时,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无情的诛杀。

推论起来,这种心态形成的原因相当复杂,但总体上应该不外乎如下因素:

其一,朱元璋的早期经历,譬如为埋葬父母亲人苦苦乞求豪门富户,应该足以在他心灵深处,对为富不仁者埋下仇恨的种子。

其二,元帝国官吏的污浊腐烂,纲纪堕落,其糟蹋百姓从而导致天下大乱、社稷倾覆,给朱元璋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足够引起他对帝国官吏们的深刻防范、蔑视和以刚猛手段对付之。

其三,做游方和尚时,对人情世态冷暖炎凉——“心滚滚乎沸汤”的体验,争夺天下时的你死我活、血肉横飞、背叛、杀戮,别人对他与他对别人的种种阴谋,足以使他心如铁石,并对人性深处时时可能被外界诱惑激活的丑恶与黑暗,不再抱任何幻想。

其四,对任何可能形成分庭抗礼、从而对皇家利益朱家天下形成威胁或潜在威胁的高度敏感与警觉。

其五,经过扫荡群雄拿下江山、极度庄严亦真亦幻的登基大典、无数文人武将士大夫三叩九拜热烈赞颂、传统文化一代代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反复论证,足以使他和他的臣民们坚信,他就是上天选定的真命天子,他就是在“代天治民”。因此,维护皇家利益就是维护上天和国家的利益,执行自己的意志就是执行上天和国家的意志。从而,在视臣民如草芥包括荼毒那些开国功臣时,不会感到心理上的负担与歉疚。

其六,从现象上判断,这位皇帝在他帝王生涯的中后期,很有可能已经患上了相当严重的心理变态或精神疾患,譬如迫害狂与被迫害狂之类。此类变态的一个特点——恰如朱元璋那样——可以高度理性地去执行那些杀人计划。

事实上,士绅与官吏这两个阶层的确与农民不同,他们不是一盘散沙,也不是被装进麻袋里的土豆。他们之间左右交错上下勾连,其利益之最大化常常需要在这种相互关系之中才能够实现。因此,四两拨千斤——将帝国国家公器的力量转化为他们自己的力量,就成为帝国官场常用长新的手段,从而,使他们变得能量极大。那些官官相护、官绅相护之类的形容,显然表明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他们之间已经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

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证就是后来浮沉仕途许多年的徐阶。这位享有广泛正面名声的帝国重臣,并非出身于大户人家。但是,当他担任了十数年相当于帝国副首相、首相的官职之后,其远离帝国首都的家族,已经成为当地拥有六万亩——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应该是四十万亩——土地并横行乡里的豪门大户。由此导致了他与那位比他名声还大的清官海瑞之间影响巨大的直接冲突。

除了道德教化之外,帝国政治文化缺少更有效的基因性机制,用来防止这种情形的出现,防止士绅变成土豪劣绅、官吏变成贪官污吏。于是,这种情形自然形成了一个无法医治的周期性顽疾,成为帝国那些具有政治善意的政治家们心头永久的痛与挥之不去的梦魇。因此,纵观中国两千多年历史时,我们才能够看到一个大体上相同的景象:任何一次天下大乱和改朝换代,都与豪门大户、贪官污吏大面积突破道德法纪底线的巧取豪夺、荼毒良善、贪婪兼并紧密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