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堂里的撒旦(第5/6页)

5

醒来已是傍晚,意识一旦恢复,锥心的疼痛就令他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醒过来就好了,忍一忍小伙子,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伙人围着他,说话的人正是伙夫头赵老大。

“你们……不也挨打了吗?”

伙夫头宽厚地说:“那算什么打呀,走走过场呗,他们对真正要打的人才会下狠手。这打板子的学问多着呢,有轻打、重打、狠打、毒打、假打和实打之分,幸好只有二十下,要是五十下就是观音现世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赵老大举起马灯察看他的伤势,松口气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你得谢谢豺狗。”

闷墩愤愤地说:“他那么狠还谢他?”

赵老大说:“要是豺狗存心整死你,板子只消抬高一寸脊骨就断了。”

父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闷墩问:“豺狗为何手下留情?”

伙夫头想想说:“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人总得给自己留点良心吧。”说着吩咐人去街上买来一刀草纸,这种用稻草和麦秆土法制造的草纸表面粗糙,吸水能力却很强。赵老大把草纸铺展在父亲的伤口上,又取来一颗生鸡蛋,取蛋清轻轻涂抹在草纸表面。这种治疗场面看上去十分有趣,好像伙夫头不是疗伤而是在表演摊煎饼。不料,伙夫头又扬起巴掌拍击草纸,父亲立刻疼得大叫,伙夫头安慰他说:“小伙子,这可不是挨打。这是刮骨疗伤。”

闷墩急了:“等等赵老大,你在弄哪门子巫术?为啥要用蛋清,还要拍打?你不怕把人拍坏了?”

伙夫头没有停手:“草纸的作用是吸血,蛋清是修复血脉的良药,多用于治疗外伤消肿化瘀。轻轻拍打等同于清除垃圾,如果不把淤积在皮下的坏血污血拍出来,他的屁股就会烂掉,再好也得落个残废的下场。”

大家想不到一个做饭的伙夫头竟有这么大学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拍打一阵,蛋清很快拍干了,草纸上却浸透着一层又厚又硬的乌黑血渍。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过后,父亲果然感到疼痛消退,他仰起头来问赵老大:“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伙夫头得意地说:“我从前在中央军待过,士兵挨板子挨鞭子那是家常便饭,班长就用这种方法替弟兄们疗伤。久而久之,老兵都学会了这一手。不过要是在地方军队,长官的特权更大,士兵的死活只是长官一句话。听说滇军还有一种剜脚筋的刑罚,叫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

大家惊叫起来,闷墩不解地说:“士兵都残废了,谁打仗呢?”

伙夫头没有回答,忽然换了一种声调,意味深长地告诫大家说:“年轻人,记住切勿与长官作对,否则长官就会给你小鞋穿。但是,更不要与弟兄们作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帮人处且帮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命,不然上战场会有人从后面打黑枪的。”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兵不由得都点头称是。

伙夫头的土法果然疗效惊人,第二天父亲的伤口便结出一层薄薄的紫痂,第三天下床走动,一周后完全复原,没有落下一点疤痕。

又过了几天,更多的新兵来到教导团驻地。父亲这才知道外面已经掀起了如火如荼的从军热潮。军营里到处都是新面孔,新兵大多傻乎乎的啥都不会,父亲他们俨然一下子成了老兵。父亲正在执行勤务,有人从身后拍他一下,他回头见那人有点面熟,脸上有道显眼的伤疤,忽然记起这不是跟自己打过架的“虎头”么?虎头看他吃惊的样子就笑了,说:“不认识了?不打不相识嘛。”

虎头是棚户区的孩子,仇富,爱打架,跟父亲和闷墩交过手,没占着什么便宜。后来有一次,他跟一个老人拉着煤车爬坡,正巧父亲和闷墩路过,帮忙推过车,三个人就此“一笑泯恩仇”。

父亲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还想打架?”

虎头大大咧咧地说:“那次你们帮我推车还没感谢呢。”

父亲说:“那老头是你父亲?”

虎头回答:“父亲死了,是老舅……有烟没有?来一支。”

父亲递给他一支,他很享受地从鼻孔里喷出烟雾来说:“听说这次去印度还发美金,比拉煤车好多了,所以我就混在学生里报了名。”

父亲问他:“你脸上的伤疤也是打架弄的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狗日的日本飞机,弹片划的。”

俩人逐渐聊得热乎起来。原来他本名仇小虎,父亲原是码头上的水手,一次空袭船被炸沉,一家的生计全靠母亲替人洗衣帮佣度日。父亲同情地说:“这次你母亲舍得让你走?”

虎头说:“啥子舍得舍不得的,穷人的崽儿,当兵家里少张嘴吃饭……再说日本人炸死我老子,我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有仇不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