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谁偷走了鲜花(第5/6页)

张松樵勃然大怒,顿着拐杖警告说:“士安本来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一上前线就给毁了,连个音讯都没有。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他一死,楚家就断了后,他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家人吗?”

父亲看见爹爹说到痛心疾首处,眼眶都红了,只好软弱无力地争辩说:“士安是光荣的,您从前说过,有士安这样的军人,抗战就有希望了。”

张松樵疾言厉色:“什么狗屁光荣……不值!第二百师还不是给人家连锅端了,顶什么用?中国有的是人,可是士安爹妈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果他爹妈活着,会同意儿子放着书不念去当兵吗?”

一阵绝望的潮水漫上父亲心头,他没有想到爹爹反复无常蛮不讲理。空气立刻冷下来,令父子俩都感到不自在。张松樵不由得仰天长叹:“都说知子莫如父,可是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到底像谁呢?孽障!”他恨恨地一跺脚,父亲赶紧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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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本人没有兵临城下,前线战局也没有明显恶化,但是表哥表姐还是音讯全无。父亲每天依然上学放学,渐渐就把与爹爹的不愉快谈话扔在脑后。这天放学回家,半路下起滂沱大雨,他没有带雨伞,只好躲进一家行商歇脚的骡马小店避雨。远远看见一个穿黄军装的伤兵拄着拐杖从坡下走来,大雨泼浇也不在意,只顾一瘸一拐地赶路。等到走近了,父亲不由失声叫道:“志豪——林志豪!”

他忙把志豪拉进小店,向店主要了干毛巾擦去雨水汗水,然后两人面对面坐下来。眼前的志豪衣衫褴褛目光黯淡,全无怒江桥头那种一夫当关的豪迈气概了。父亲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快告诉我,士安呢,还有如兰姐姐,罗霞嫂子呢?他们在哪里?”

志豪沉重地摇摇头,无言以对。父亲的心像条漏水的小船一样直往下沉,他摇动志豪的胳膊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千万别告诉我他们都死了,我不信!”

接着父亲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志豪好像被父亲的眼泪惊醒了,拍拍父亲肩膀,吩咐店老板说:“给我拿瓶酒来,我要借你的地方说说话……还有什么吃的也只管拿些来。”

志豪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咕咚咕咚把两只土碗斟满,大声对父亲说:“述义,我是要告诉你这些事的!不管有天大的不幸都得扛住!不是说‘自古人生谁无死’吗?先把这碗酒喝下去。军人上了战场就得将生死置之度外,哭什么哭!就算他们都牺牲了也不许哭,要学会把仇恨埋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们要用胜利来雪耻的!”

两只酒碗统统见了底,父亲听见酒精汩汩地流淌进血管。他用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粗哑声音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志豪点点头道:“其实我已经回答过了:队伍接到命令分散突围,全走散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父亲似乎又看见一线微弱希望:“第二百师真的被敌人打垮了?”

志豪的目光又黯淡下去,只管默默地喝酒。父亲又问:“报纸上讲,你们首战同古亦获大胜,这该是真的吧?可是后来究竟怎么了?连戴师长都被敌人打死了?”

志豪的脸被酒精烧成了砖红色,喃喃地说:“述义你知道,被子弹打中只是皮肉的疼痛,可是失败更像一把捅进心里的刀子,只要你活着,就不得不每天撕开伤口来忍受疼痛。同古之战,我二百师的坦克、大炮还在腊戍火车站待运,根本没用上。敌人来势凶猛,天上有飞机,地面有坦克,但我军官兵以旺盛的斗志迎击敌人,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这就是那些随军记者一开始报出同古大捷的原因。但是敌人援军赶来,二百师孤军作战……若不是士安奉命突围报信,又带领援军赶来解围,同古小城很可能已经成为二百师的葬身之地了。”

“随后形势更加恶化,侧翼的英国盟军只顾自己撤往印度,原本制订好的战役计划临时取消。命令朝令夕改,部队疲于奔命,加上不熟悉缅甸地形,与当地人语言不通,结果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利用盟军之间的矛盾穿插到我军背后,抢占了国门畹町和滇缅公路,阻断我十万大军的回国道路。第二百师始终担任后卫掩护,多次遭到敌人截击包围,最终队伍被打垮,戴师长中弹身亡,仅有少数官兵抬着师长遗体翻山越岭,历经艰辛才从小路回到国内来。我就是这少数侥幸生还的官兵之一。”

“你最后见到士安是什么时候?”

志豪摇摇头说:“我们在大撤退时匆匆见过一面,那时他刚好奉命去另一支部队执行联络任务。他还曾提醒我情况不妙,缅甸恐怕不保。没想到几天后就被他一语成谶。”